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2009-05-09

人间喇嘛洛热彭措(上篇)

从 一五一十部落头条
作者:翟明磊
轉自:http://www.my1510.cn/article.php?id=62c2f233d2acaa52


“有人说你是大喇嘛是佛学成就者”


——“我不是喇嘛,我是个农民。”


“有人说你精通佛学,医学,木工,绘画,泥塑,雕像,建筑,会计,天文,科学,诗歌,管理,裁缝。”


——“我只是每样都懂一点点,每样都不精通。”


“你一生最痛苦的是什么?”


——“因为贫穷,和我妻子分开住了十年不能团圆,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人家说你是全麦宿地区最好的人”

—— “是做了不少事,我无意中也做过错事。”


他是海中的盐,人中的宝, 圣者兼俗子,社区发动机.


-----------记者


文图:翟明磊


当记者12年,这次采访是我最难走的路,从成都到麦宿,出门见星斗,晚上见月亮,要走四天。雀儿山海拨6160米,川藏线上最高的雪山,翻5000米的山口,车下全部是晶莹剔透的万丈冰崖,越是险的地方,司机越不敢刹车或减速,否则一滑行就是两个世界了。在最高处,藏人抛洒纸片,口喊“呀嗦拉,道嗦拉,……”感谢山神放过鬼门关。头痛欲裂,最后是好心的女服务员为我提包入住德格宾馆。


麦宿又是德格最偏远的地方,1992年才通公路,之前藏人进县城骑马要五天。我在这条石子土路上,无数次头撞车顶。也无数次问自己:“是谁在这儿搞了个恐怕是中国最偏远的NGO了”


人间喇嘛图3雀儿山海拔6180米是川藏线上最高的山,也是到德格的必经之路。


第一眼


是谁,就是他了。


坐在火塘边,松垮垮穿着绛红色的藏袍,微笑地看着你,花白发须松乱,三分慵懒,三分闲散,不时有藏民进来恭敬地献上一个酒瓶。不过不是好酒,晃一下有些泡沫,这是病人的尿样。


瞄了一眼,他就开出了处方。


搭顺风车的德格纪检干部跟我说:“他是全麦宿地区最好的人。”


可是除了那身绛红喇嘛袍,他和农民没啥两样嘛。


洛热彭措是宗萨寺藏医院的院长。


看病去


想知道藏医是怎么看病的吗?跟我来。


晚9点多,零下十度。越野车沿着马道开行,左倾右倒,无数个急拐,藏医知来彭措一边开一边说笑。


进门,一个长发康巴汉子无力倚在床边,今天下午,这个远方乡人在看宗萨金刚舞时突然昏倒,不能走路,只能借住麦宿村。我正奇怪知来空手进门怎么看病,只见他用手电照照病人的眼睛,然后从毯子上抽出二根线。迅速地将一根连起病人两个耳尖,一根从鼻梁搭到脑后,两线交叉处就是穴位,接着又找到了后脑的两个穴位,知来剪掉三小撮头发,随手用藏粑粉撒上,拿起烧红的铁勾尖就烙,一阵青烟,油脂的臭味弥漫开来……好了?好了。五分钟不到,知来就出门了。


“行嘛?”知来说,“肯定行。”


第二天上午,我们又看到了这个病人,他高高兴兴地开着摩托还带着一个老人来取药,准备下午就开车回家。


“真的好了吗?”


康巴汉子有点害羞,“好了。”手里药包要吃十天,十块钱。


知来是洛热彭措的小儿子,八岁学藏医,从小做喇嘛,谈恋爱时还了俗,小伙子洗脸时一弯臂膀,大声说:“我是康巴汉子。”调皮的28岁知来,看病时比谁都严肃,俨然老医生的样子。


人间喇嘛图5用铁钩烙治病人是藏医特色


放血疗法


藏医是亚洲被医学界公认的四大独立完整的医疗体系:中医,西医,藏医,印度医。


随身的医具却简单得很,三种铁勾,分别是铜,铁,金,不同的温度可以烙治不同的病,拔火罐,一种鹿角,根部在皮上磨热后按眼皮可治眼睛肿痛起痘等病,还有就是闪亮亮的放血的刀。


放血疗法,一直不被西医承认,却是藏医的看家本事,将病人扶在藏医院的空地,人体上有77个血门可以放血,洛热说有三百穴位可放血但不常用。藏医认为某些血门的血带着病毒,放上半碗一碗血,病情会好转,这与西医血液是一体的观点相冲突。但近五年,英美国医学界态度转变了,承认放血是科学的疗法。


4000多年的藏医不可小瞧,1787年的《晶珠本草》纪录了藏医1220种草药比本草纲目要多423种。藏医有完整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区分动脉静脉,不仅能指出人的胚胎要经过鱼期,龟期,猪期,完全符合现代进化论的观察,神奇的是藏医能指出几周的胚胎形成何种程度的经络与脉搏,这是现代科学还未能知晓的。藏医唯一的缺憾是以往完整的外科手术方法失传了。


人间喇嘛图14藏医工具,中有放血的刀。


百姓救星


麦宿实在太远了,政府尽管有各乡的医院,也配置了年轻的医生,可政府的医生哪受得了这种苦。一位调查的志愿者告诉我:“政府规定放十天假,有的年轻医生就给自己放上一个月,二个月,躲到城里去。”以前大部分乡医院甚至是空的,全跑了。政府规定乡医生必须销出多少药物,有的医生就把药放在城里药店寄售。这些情况最近随新的卫生局长上任才有所改变。


全县27个乡,可是直到2004年只有二个乡有急救箱。


到了冬天,这种情况就更严重了。


冬天,万物调零,高原缺氧严重。


洛热彭措的藏医院在当地起到无可替代的作用。最远的病人,开车一天,换马进山一天。一位志愿者回忆:“骑了一天马,五脏六肺都颠出来了,我跟着藏医三哥其美多吉,去村庄看一位骨折的老妇人。这是我们第二次专门去看这个病人,一进门,我就听到妇人痛彻心肺呼喊的声音,喊得心里全毛了,我根本受不了,跑出去了,没有麻药,三哥为她接骨。刚进村,就有十多个病人围上来,纷纷伸手要看病。”


有的病人骨头甚至支在外面。但是路实在太远了,病人受不了颠颇,只有医生上门服务。


一百公里外的病人如需大的外科手术或藏医不能救治的病只有到县医院,要担架转车共8个小时,不少病人死在路上。


洛热说“麦宿最严重的是胃病,因为藏民贫穷,总是买最便宜的食物,放置时间长,不卫生。风湿,骨科病人也很多。”空气高寒,因此有肺结核流行,但藏医的药,只对部分肺结核病人有效,这仍需政府用西医救治。目前情况已得到控制。


曾经,政府要洛热去做德格县医院的医生,月工资一百元,这是藏民一年的收入,当地村民说:“这是皇帝的收入”。洛热拒绝了:“边缘的地方更需要服务”。他让一个学生替他去了县医院。


怎样让穷人都能吃上药


在宗萨寺藏医院的处方单上,有五栏,第一栏是吃药的天数,第二栏是真实的药价,第三栏是喇嘛填写,第三栏是贫穷的农民填写,最后是总价。所有病人看病不要钱,没有挂号费,只收药费。而喇嘛与贫穷的藏民不收药费。仅2005年洛热彭措就给了20万免费的药物。


一个藏民在宗萨藏医院看病,一天吃三次药,如果不是名贵药材,一个月的药费仅需9元,而在普通的西医院,是二百多元。


宗萨藏医院每月救治病人五百多人,一年治疗病人六千多人,要为八个乡六十个村庄二万人服务,仅有的五名医生每天二十四小时工作,随时出诊。还有二十名医生仍在学习中。洛热彭措培养的已毕业二十名藏医全部在偏远的山区工作。所有的车费,油费,路费由藏医院自己承担,病人不用出一分钱。免费的药,免费看病,如此沉重的负担,目前藏医院不仅自负盈亏,而且一年还有7万元的利润。


奥妙在草药上。


麦宿意为“草药圣地。”洛热明白,只有用草药才能降低医疗成本。藏医院60%药材都是本地解决,大大降低了药价。而且洛热每年以六十万元的规模向藏民收购药材,解决了当地藏民的生计。同时他们对采药人进行培训:“需要叶的药材不要挖根,多年生的不要挖根。”做成药后大批量对外销售,医院的主要利润来源于此。由于信仰佛教,藏医院售药时,让买家先用药再付钱,只要先做公证。这样各大医院在疗效显著后纷纷成了回头客。


藏医院与周围藏民形成互生,互惠,互利的关系。


一个成熟的藏医要学习五年才能行医。而且先要从采药学起,然后才是配药。与西医一种病只能开同样的药不同,藏医的医生因为懂药材,可以根据每一个病人,调节药材的成份比重,一人一药。这也有效降低了不必要的药费。


人间喇嘛图13藏医院外景。


第二眼


洛热在藏药生产中首次进行了流程管理,每袋药都有制药前重量,磨成粉重量,制成后重量,制作人,时间的纪录。


嗯,洛热是个好藏医。我曾一度结论。


后来才发现:这可小看了洛热。


洛热家整天来客川流不息,不仅有看病的藏民,而且有各地向他请教佛法的喇嘛,还有地方干部。


陪洛热走在宗萨寺,洛热喜欢背着手,歪着头,笑咪咪地踱着步。可是周围的年青僧侣却恭敬地纷纷后退。我开始明白洛热不一般的地位。


洛热是宗萨寺管委会主任,可他的权威却不是来源于这个头衔。


有人跟我说起洛热彭措的故事。


他金刚怒目的一面。


一天他踱到宗萨佛学院,看见年青的僧侣在打台球,他一把抢过台球棒就追打喇嘛,喇嘛们抱头鼠窜,一边被打一边喊“洛热,洛热”,场面一片混乱。


从此僧人连在小吃部聚众吃饭都不敢了。


在他的管理下,宗萨佛学院在藏佛学界相当于内地的北大清华,其中23个毕业生在藏区与内地创办了23个佛学院。


越看洛热,越不明白。


人家称他为上师,称他为大喇嘛,他却说:“我只是个农民。”


是啊,尽管萨伽教派不禁止喇嘛成家但不提倡,而且此教派蒋扬钦哲仁波切(仁波切即汉地理解的活佛)前二世均有家室,但僧侣95%是单身,像洛热不仅成家,而且与阿妈如此恩爱,一口气生了十一个孩子的还是很少见。


(严格地说洛热是瑜伽士,介于比丘与居士之间的修行人)


“我最痛苦的是与妻子分开住了十年。”这像大喇嘛说的话吗?


一旦熟悉,你就会发现大喇嘛洛热很调皮。当我们说到藏药中有些药女生不能碰也不能看见,洛热对一个女生大喝一声:“呀,你不能进这个药房子!”一脸严肃。当女生惊魂未定时,他又抚掌大笑:“开玩笑啦。”


他信仰佛法,却信任科学——他想引进B超与CT,因为藏医允许眼睛可看的一切诊断方式,还想设一个西医科,进行比较研究。


他爱护百姓,却又与当官的相当熟络。


他在家中与宗萨寺是威严的化身,女儿们却嘲笑他懒,老坐在火塘边。


他管理着宗萨寺与藏医院,他长年呆的却只是火塘前一块平米大地方,有些脏有些破旧,却自得其乐。


“人不能为温饱活着,这个不用愁,连一只小鸟佛祖都不会让他冻坏,饿死,你要愁的是能不能为整个人类做贡献。”


当他最有出息的大儿子噶布第一次进城市在台北求学,为生存担忧时,洛热对他这么说。要求他学好汉语,把藏地佛法传及汉地。


可是人们为什么说他是“全麦宿最好的人”呢。


奇人洛热


知道洛热的经历后,我久久不能平静。


洛热从小就在宗萨寺做喇嘛了。


十三岁时,因为四反与文革的毁灭宗教的政策,千年宗萨寺1958年被夷为平地。奇怪的是小小的洛热眨着大眼睛在寺庙毁灭前,将所有的壁画,寺庙的布局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刻在心里。即使在二十年后,他还能指出当时壁画的每一笔。


寺庙毁灭后,小洛热回家与母亲务农。由于当地知识分子全关了起来,村中只剩妇孺,十四岁的洛热成了村里会计。十六岁时,宗萨寺的大医生喇嘛、第二世蒋扬钦哲仁波切的御医仁泽彭措突然翻过几座大山找到洛热的母亲要传医于小洛热。“这是个黑暗时代,藏民没有依靠的地方,洛热要给他们依靠。”母亲说:“这要问洛热。”仁泽彭措微微一笑“不用问他,你同意就行。”


母亲卖掉了天珠,家里唯一的大铜锅,供洛热制药学医。


那时洛热恋爱了,可是两家老人众多要供奉,他和心爱的妻子只能分居两地相望。七个人只有一年四百斤粮食,一人一天只能吃到一两多,全家都要挖草根充饥,1976年可变卖的都卖了,甚至没有靴子穿。洛热对穷困有刻骨的记忆。因为贫穷,除了大儿子读了初中,剩下的四个大孩子全是文盲——没有钱读书。


此时16岁的洛热因为对数学的天份成为全乡的会计辅导员。


他就是百科全书


在贫穷中,洛热做了一些惊人的事。


他放弃生计去八蚌寺向当时最伟大的藏族艺术家通拉则翁学习诗歌与绘画,向夏杰彭德学习天文。接着向八十岁的土登泽仁活佛学习泥塑佛像,向宗萨寺的蒋扬钦哲仁波切的传人泽仁朗佳学习雕刻。向一位姓郑的汉人学习木工,向藏式老人学习藏式建筑做法。所有的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学习完之后,洛热更是做了件奇事。


那一年,他生了一场重病,一年不能起床,洛热就以重病为由,六年未出门,在家闭关修习佛法,他把佛像偷偷贴在壁柜门后。胆战心惊地修行。这六年也是他学习藏文化的时间,他找到了古代的书,研制出蜜腊塑铜像的独门方法,恢复了第一世蒋扬钦哲仁波切的塑铜佛的技术。


全家失去了一个壮劳力,靠什么度日呢,原来洛热家在公社化时是个大家族,1959年归公的牛羊多,股本大,虽然洛热不干活,但从积累的工分中扣除,家中还可糊口,但这六年下来,洛热也完全赤贫了。


这些年,他和妻子在贫寒中度过,两家死了十四个老人。在亲手送老人们上路后,他和妻子才住在一起。


人间喇嘛图6做陶艺人扎西朗加72岁


偷排金刚舞


放弃德格县医院的工作机会后(前面没有交待),洛热承包了普马乡合作医疗站(1996年改成宗萨藏医院)。


1979年洛热做了件更大胆的事,当时政策虽已松动,但仍不准恢复宗教仪式,而藏民们最渴望的就是恢复佛教的驱魔普巴金刚舞,这种跳神舞是佛教最重要的公众文化。


洛热灵机一动,向政府申请排练历史剧《赤松德赞兴建桑耶寺》,政府同意了,其实,什么历史剧,全是普巴金刚舞啊。


宗萨寺仍是一片荒草。


人间喇嘛图10洛热恢复了失传二十年的金刚舞


于是洛热把位于真通村的合作医疗站作为排练金刚舞的场地,成立了历史剧工作小组,专门设置大伙推举的会计处理捐款,分配各种杂务,安排“志愿服务”的僧俗,俨然一个NGO。他带着两个助手,一头钻进房子,几天几夜凭记忆亲手刻出了全部的金刚舞面具,做出全部的衣服——他学过裁缝。


可是召集起来的大喇嘛们年岁已高,只能记下一些片断,大伙只有叹气,幸运的是洛热在一大堆旧纸中找到了普巴金刚舞的剧本。


8个月后真通村的深山沟里排出了金刚舞。


正式跳神的那一天,三个乡每个村只留下一个看村的人,村村空了。


洛热的大儿子噶布还小,他发现人们脸上都亮晶晶的,左一看,所有的乡民两行热泪,右一看,人们更是开始无声地哭泣。所有所有的人。而跳舞的喇嘛抱成一团,泣不成声。“怎么回事呢”,他不明白,只记住了热泪和藏民们颤抖的嘴唇。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藏民没有听到这吉祥的号声了。


人间喇嘛图9雕刻艺人泽旺彭措是洛热的学生。这是他作品。


(未完,看官请看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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