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2009-03-02

富豪征婚记

富豪征婚记

牛博最新 作者:李海鹏
2006年1月,南方周末。

□本报记者李海鹏

他们心中所要的

不管广告上怎么讲,经办人何鑫认为,在过去3年中引起广泛争议的3则“亿万富豪征婚广告”背后,男主角们的兴趣相互接近又显而易见:漂亮,年轻,白,乖,罩杯大【1】,温顺,处女。

如今,3位富豪得偿所愿,各自挑选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女孩,都是大学生。他们的共同点并不止于此。他们人到中年或接近中年,来自上海,资产过亿,履历丰富,自信是人中翘楚。他们之所以花费巨资刊登征婚广告,是因为想得到真正配得上他们的女孩,而不仅仅是旁观者认可的那些姑娘。他们认为如此征婚并无不妥。他们都把自己在物质上的成功归结为个人的品性、奋斗和运气,是私有制的坚定信仰者。

未婚妻的过去,显然也在富豪们私有化的范畴之内:别的标准可以降低,处女这一条绝对没得商量。

十几年来,中国女性初次性行为的平均年龄大大降低,城市中的性开放程度越来越接近西方。适龄处女的数量减少了,婚姻市场上的“行情”就看涨。何鑫的话从经济学的角度解释了富豪们为何会有此要求:“他们就是想要极品。”

有趣的是,何鑫说,自己在这份工作中渐渐磨练出了某种非凡的眼力,凭借第一印象就能甄别处女与非处女。这也是富豪们信任他的原因之一。这位25岁的上海律师看上去努力使自己显得人情练达,是这3位富豪的征婚事宜的具体操办者。

对于这个小世界中金钱与伦理、欲望与理性之间的冲突,何鑫并不忌讳。“你可以说富豪征婚是一种金钱造成的权势。”他说,“除了没有强制性之外,整个征婚流程确实跟选妃差不多。”

来自浙江的张茵(化名)参加了2003年的富豪征婚,在她看来,与富豪的见面是完全被动的。双方见面,表面说是互相选择的过程,其实女孩们就像待选的水果一样,是否“售出”全由对方决定。

为了替自己辩解,她重提了一个老问题:如果有人花1亿元去买任何一个女孩的一夜,谁能拒绝?

她承认,即便是在她对对方的“叔叔”毫无感觉的情况下,她仍希望自己嫁入豪门。这个“叔叔”就是刘强(化名),2003年的征婚人,刚刚离婚不久,东北人,在上海做高档汽车零配件的生意,资产数亿元。当时刘强42岁,她20岁。她对他毫无感觉。以往遇到喜欢的异性时,她会手心出汗、脑子混乱,那天一点儿都没有。可是,几天后何鑫向她转达刘强的“未录取”的意见时,她仍然觉得非常失望。

张茵明确表示自己喜欢钱,并认为自己有追逐它的权利。“或许我不适合亿万富翁,我适合千万的。”当时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基于这种价值观及其带来的不平衡的供需关系,在这局部的两性政治中,富豪们可谓占尽了上风。何鑫代办的3次广告征婚中,6000多个应征女孩里确实没有任何一个曾对富豪真正说“不”。

2003年,首个此类广告发布之后,何鑫和刘强的一个助理坐镇远东国际大厦,审查他们初选过的、由全国各地前来的应征女孩。在此之前,她们已经填写了他们寄去的名为“冒昧请求”的表格,注明了自己的三围、病史、性经历等等。他们威严又亲和,脸上漾满微笑,深知自己重权在握,或可改变她们的命运。

女孩们大多生于1980年代,很多人是第一次享受到机票报销而且免费居住五星级酒店的待遇,甚至是第一次来到上海。不过,她们并非胸无城府。她们甜言蜜语,开各种玩笑,只求博得主考官的好感,还送来千奇百怪的礼物和“材料”:幸运星、书法、国画、日记、影集、录象、扇子、诗、巧克力、领带、皮带、袜子和石榴。

常常在初次见面中,她们就热络地表示把“何律师”看作“朋友”。有个女孩,连续5天,每天中午都送来一份哈根达斯冰淇淋。如他人所说,在她们的笑声中,何鑫听到了金钱的叮当作响。

那是富豪征婚的最轰动的时期。2003年4月10日,刘强的征婚广告在《南方周末》刊登,结果应者云集。何鑫回忆说:“那是个重磅炸弹。”

当时他认识这位富豪已有两年,后者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性格质朴,实力很强。刘强算得上是中国经济转型期中不辞辛苦、抓住机会的典型人物之一,早年身份低微,白手起家,即便当上了老板,仍有10年时间像普通业务员一样辛苦奔波,直到如今成为上海市的显贵之一。

26岁时,刘强遇到了前妻。当时他患了重感冒,一个女同事给他煮了一碗汤,因此他哭了,不久娶了她。她皮肤很白,是个高个儿。如今,他仍然对当年那种受到照顾的感觉难以忘怀。

在与应征女孩见面时,他常常提出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回家的时候很累,你会不会给我洗脚?”

回答总是善解人意的:会。只有一个在英国留学的女孩的回答比较傲气。她“高雅漂亮”,说自己家境优越,从小就受照顾,要洗脚可以,不过得是你给我洗。这个回答在千篇一律的答案中脱颖而出,给刘强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不过,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她,原因恰恰是“太有个性”。

离婚后,刘强很憔悴,瘦了20斤。这使得何鑫对其有种隐约的同情之心。他觉得,刘强是3个征婚人里面最靠谱的一个。“他很注重家庭,”他说,“确实是想找个老婆,不是找装饰品。”

这位42岁的富豪信不过婚姻中介机构,想进行广告征婚,又有两种担心:一是怕人不相信,二是怕身份暴露。他觉得律师的参与恰好可以解决这两个问题,何鑫的机会也就由此出现了。

“当时很多成熟的律师拒绝了这个富豪,因为这个事儿跟律师的本行好像不搭界。”他说。他却对刘强表示,自己愿意试试。与应征的女孩们一样,他相信,最重要的事就在于不要放过机会。

你要求什么处女

这个金钱世界自有它特殊的伦理道德。2005年9在全国各城市报刊和网络上刊登广告的富豪张皓(化名)就认为,贪图金钱是人性中再正常不过的部分,完全不应该受到什么谴责。他不在乎给人留下以财富来诱惑女孩的印象,主动要求在广告照片中的玫瑰花上镶嵌上钻石。“这边儿来一条龙,那边儿来一条凤。”他一度指令说。把广告弄得富贵一点儿,他觉得更切合主题。

在广告中,他要求应征的女孩“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不过这并不是不对等的要求,他甚至想在广告文案中加上一条郑重声明:一旦结婚,就把自己财产的一半归入被选中的女孩的名下。

幕僚们阻止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实在是价值连城。实际上,这位主营建筑材料的32岁的征婚人的资产并不只有广告上所说的“亿万”级别,而是达到了10亿元以上。

“这个富豪最任性。”何鑫说。张皓年轻帅气,是家族中的第二代企业家,事业发轫之初就已继承了千万资产,不过他更在乎的是他把它翻了多少番,因此极度自信,甚至颇有骄狂之态。在自己的企业王国中,他是上帝一般的人物,整个策划团队的反对往往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定,甚至于在有些时候,幕僚们的主要功能就是反衬他的过人天赋。这位钻石王老五想得到的不仅是他需要的,还是上天恩宠的礼物,未婚妻对他来说,必然不无某种奢侈的点缀的意味。

他需要一个真正的王妃,而非一般所言的“合适的对象”。在达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手段并不重要。在女孩们的嗓音中,他也听到了金钱的美妙歌声,不过他并不在乎。他相信公平贸易的道德,多过相信约束人性的道德。

“我从来不怕女孩图我的钱。她们不就是喜欢印钞机吗?”他说,“正好,我就是印钞机。”

这种道德恰好也是一部分应征女孩的信仰。在周当娜(化名)看来,“爱情”这一概念的虚幻性反而是应该予以谴责的。这位眼睛很大、嘴唇丰满、有点儿像舒琪的23岁上海美女说:“爱情养不活任何人,是不是?在这个时代再说过去的那些老观念,我觉得就是骗人了。”

在性与传统道德的对峙中,这些女孩是保守的一元,但在金钱与传统道德的冲突方面,她们则站在前卫的一端。

另一位女孩,大连的大学生李媛(化名),明确地表示自己应征就是为了钱。对她来说,这种动力类似于心理学意义上的“应激反应”——传统观念在周围人群中的土崩瓦解,使她受到了某种刺激。

在学校里,一些同学在傍大款,这一度让她觉得可笑。“她们跟爸爸年纪一样大的人接吻,不会恶心吗?”不过,这一年来,由大一升上大二之后,她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那些女孩。她突然“长大”了,去年她还只知道上学,不知道钱为何物,可是今年就觉得它特别特别重要。

“21岁,我觉得自己就对社会丧失了热情。”她笑着说。目睹周围的人群生态,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不牢靠。她承认,自己正在成为一个潜在的拜金女郎,只有金钱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这种心态跟医疗保险制度有关,因为她担心父母一旦生病没钱医治;跟大学教育有关,因为她觉得没有从中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更跟当代风俗有关,因为“现在整个社会的风气不就是这样吗?”

在周当娜看来,富豪征婚就是一种赤裸裸的交易。“他花了钱,当然就可以说是用‘买’的了,确实做得很商业化。”

只不过,女孩们大多相信,在交易过后同样可以琴瑟和谐。在她们她看来,当代的男女之情并非稀缺资源,而且非常难以信任,因此“跟谁都一样”。好几个女孩都举出了王菲和陶晶莹的名言作为佐证:找帅的被甩,找不帅的也被甩,为什么不找个帅的?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周当娜悲观地说,“嫁给普通人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嫁给有钱人至少可以得到钱。”

让她觉得郁闷的是,尽管自认非常出色,她甚至连见到那位征婚富豪本人的机会都没有得到。张皓确如何鑫所说,非常“任性”,一度对周当娜的美貌和才气颇为赞美,随后就抛诸脑后。事实上,他不惜花费300万元征婚,最终却只接见了一个北京女孩,就立刻结束了整个活动。

“这个女孩好,就是她了。”在征婚过程中,他不只一次看到某个女孩的照片就发出这句指令,令何鑫感到莫衷一是。可是只是在不久前见到那个北京的女孩时,这句话才真正算数。

这个未被透露姓名的女孩是个刚上大二的小明星,此前张皓亦曾在多部电视剧中欣赏过她的表演。在何鑫看来,这个女孩的名气蛮大,因为他觉得“将来她结婚的时候肯定会有非常多的报道,身份暴露不暴露就难说了。”

周当娜得到的答复是,她的皮肤不够白。皮肤白皙的周当娜很气愤:“再白还能白到哪里去?”

由于代沟的关系,在心底里,有些女孩们其实对富豪们并不买帐。如今好几个女孩都表示,自己是处女,但这并不等于富豪们所说的“忠贞”。她们说,自己之所以仍是处女,并不是因为抵触婚前性行为,而是因为机缘凑巧而已。周当娜觉得,富豪要求对方是处女可以理解,不过没什么必要。

李媛甚至觉得,这完全是过分的、可耻的要求。“如果我见到这个富豪的话,我会立刻告诉他两句话。第一句话是,我符合要求,你看看行不行?第二句话是,你要求什么处女,你太无聊了。”

卖个好价钱

富豪们确实是在千挑万选,不过最终的选择又有很明显的偶然色彩。2004年,何鑫给当年征婚的富豪郭胜(化名)推荐了好几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相当好”,可是郭胜全不欣赏。

第一个女孩长得很像张柏芝,是上海某艺术院校的学生,看上去很文静。不过郭胜自己看出了问题。当时他们在一家高档酒店里见面,他发现这个女孩点饮料时很熟练,服务员还过来打招呼,“某小姐您又来啦。”看来是常出来玩的。第二个女孩皮肤白,1米73,胸部丰满,完全符合郭胜的趣味,可是他又觉得她的占有欲太强。还有一个花式游泳运动员,古铜色的皮肤,1.7米,胸大,在何鑫看来,外在条件最好。可是郭胜只喜欢白的。还有一个世界小姐,“太漂亮了”,是母亲领着来的。何鑫向郭胜推荐,后者一听是世界小姐,马上没了兴趣。

在2000多名应征者中,郭胜面见了50多人,是何鑫经历的3次征婚中面见数量最多的一次。令何鑫苦恼的问题是:在老板口中,哪个女孩都行,又哪个都不行,他到底要什么样的呢?

这位富豪当时32岁,硕士学位,是一家食品连锁企业的老板。在3位富豪中,他与人们印象中的征婚者最为接近——在与女性交往方面,确实并不擅长。多年以来他一直给人以工作狂的印象,差不多以赚钱为唯一乐趣。每次与女孩见面,他总要征求何鑫和他的女友的意见:戴什么领带合适?他向他们打听什么型号的手机最时髦,因为他自己的手机非常廉价而且已经用了两年多。别的富豪会把面见女孩的地点选择在有情调的饭店,他却像请客户一样请女孩吃鱼翅鲍鱼。

这位富豪相当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女性,只想要一个最传统的妻子。他的广告带有鲜明的价值取向,特地声明谢绝8种女孩应征,其中包括下半身写作的美女作家、事业型的女强人等等。

最终,出乎所有随从的意料之外,他选中了一个在重庆读大三的女孩。当时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专门带着何鑫等人在全国各个城市“巡行审查”。在成都,这个重庆女孩发来短信,郭胜立刻退掉返回上海的机票赶往重庆。在酒店里共进午餐时,何鑫意识到,漫长的选妃之旅终于快结束了。

面对那个看不去并不特别出色的女孩,挑剔的富豪终于产生了化学反应,他的手开始抖,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如今,他们已有结婚计划。按照何鑫的描述,这位亿万富豪的待嫁新娘“皮肤白,身材好,长相不难看。”
最重要的是,她很“懂事”。初次见面,她就对郭胜表示自己是百分百的处女:“一定要做体检,医生由你来选。”她理解对方的立场:“你可以同时跟几个女孩接触,既然是征婚就该多几种选择。”相处以后,她也体谅意中人的辛苦劳顿:“你这么累,不要来看我,我会去上海看你。”

让刘强感兴趣的,也正是这种薛宝钗式的贤淑女性。在征婚活动全部结束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一度在两个上海女孩之间摇摆。两个女孩都很白,脸蛋都不错,胸部规模也都令人满意,又都与他的拥有两部汽车的5岁儿子相处甚欢。最终也许是虚荣心占了一点儿上风,他挑中了个子比较高的那个。

“征婚就是个挑选的过程,”何鑫说,“在富豪们的意识里,根本就不存在对方看不上自己可能性。”

不过一物降一物,富家公子张皓的处处占上风的习惯,最终却受到了那个北京女孩的妈妈的挑战。虽然女儿才上大二,可是这位母亲关注富豪征婚事件已有三年。今年她终于感到时机成熟,因此给何鑫打了一个电话,表示自己对于此事志在必得,要求他们马上要北京来见她的女儿。何鑫立刻就拒绝了——第一次见到如此自信的要求,照片不发,名字不说,谁会去见?

“那好,”带着终有一天可以PK获胜的信心,这位母亲说,“等你们有了最中意的人选之后,我再联络你们。”

等到12月初,此次“选妃”进入了最后阶段,何鑫圈定的10多最终入围女孩的名单已经拟定。这位母亲终于再次露面了,电话中依然言语寥寥,提供的最重要的信息,仅仅女儿的官方网站的地址。了解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张皓与北京女孩见了面。于是一切活动都结束了,那位母亲胜利了。

自己身在上海,竟然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得到,让自负的周当娜很是恼火。她甚至表示自己感到被“玩弄”了一次,挺傻的,因此有了一点儿报复之意:“你觉得这样的活动,舆论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我觉得负面报道应该多一点。为了他自己的事,影响了那么多女孩子的生活,最后他却不见了。他做得太高高在上了!”

她的妈妈也表示,这个富豪“太独裁了”。她抱怨的是,因为他的顽固,一向受到男性追捧的女儿突然间对自己很没信心。

另一个上海女孩,吴悦(化名)则表示,落选对自己没什么影响。“我参加征婚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是给他一个机会,不选我也许是他的损失。”她说,“一切都要看缘分,根本就不能用道德标准来评判。”

关键是,道德已无特定的标准。让何鑫觉得有意思的是,在与应征女孩吃饭时,赚钱成痴的郭胜会向对方推荐自己看好的“投资项目”,而且现场计算投资回报率。实际上,对于何为高回报的投资,她们早已了然于胸,否则就不会与一个比自己大10多岁又不解风情的男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事过境迁,如今张茵终于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处女身对于自己的重大意义:“我们留着这个,不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吗?”在2003年,“卖个好价钱”,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嫁给刘强“叔叔”,住世贸滨江的豪华别墅,坐奔驰车,一顿饭花上5000多块,出入带着仆从,喝芝华士——掺绿茶的【2】——生活之奢华,“像电视里看到的一样。”不过现实终归是现实,这个野心勃勃的女孩并没有达成所愿。

如今,她再说类似的话,何鑫就制止她,因为她已经成了他的女友。她开始觉得律师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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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包括这两处在内的若干处,发表时被张总删去。政治就像道,弥散天地间也在罩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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