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2011-02-02

关于自由的传说

关于自由的传说

 

廖伟棠

 

很久没有想起三毛了,最近一次遇见她,是在2007年的一个夏天的午后。我们经过前一天戈壁滩的跋涉以及夜行火车上的一晚,辗转来到了吐鲁番。走在浓荫密布的葡萄谷,叶间刺来的阳光白炽,更教人在藤蔓和疯玩的维吾尔小孩之间迷路。我们渐渐偏离了游人们习惯的路线,走到了一处貌似废园的池畔,突然面前出现了一间白房子和一尊铜像。

谁也没想到这是王洛宾的像,白房子是老帅哥的纪念馆。房子里没有一个游客,玻璃柜子里是他的手稿、照像和零星遗物。最后几个柜子属于她,三毛和王洛宾的往来书信,1990年。王洛宾为她写的《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1991年。

两个在我少年时代非常传奇的名字,三毛、王洛宾,一下子让我想起了许多。初识三毛,我和很多内地、香港的同龄人一样,都是在八十年代末,初中的时候,同伴同学女生都在读琼瑶,男生都在读金庸和古龙,这时候要显得与众不同,你的选择只有三毛。在选择不多的流行读物中,三毛是属于另类的。我又比其它人稍微早一点知道三毛,我在小学的时候就看过一篇连环图,是改编自三毛《撒哈拉的故事》的第一篇<沙漠中的饭店>,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个细节是画中的东方长发美女(画家想象的三毛)藏起来一罐剪成碎块的猪肉干说那是中国的药,而那个金发大胡子则假装病了叫嚷着要吃肉味的药!

三毛和荷西在撒哈拉的生活,几乎是第一次在我眼前揭开了另一个世界:幸福的概念原来可以这样诠释——它是包括了冒险与漂泊的。之前第一本叫我对"在路上"心动的,是松本零士的《银河铁道999》,但星野铁郎的历险太高远、也太悲情,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纯属空想;而同时阅读的三毛却令人想象"人间",这个词应该是和"自由"紧密相连的。

当时我在广东读初中,八十年代末的社会,与自由吊诡地若即若离,自由的精神层面爆发远在北方,北京和合肥是两个重镇;而其庸俗的物质层面爆发则近在身边,我们在广东可以看到香港的电视、消费很多舶来物。北方的运动第一波,我们还未曾接触就已经被消灭。但第二波,却把我和身边几个小朋友都卷入。那时候我已经读完三毛,读到柏杨那里去了,《丑陋的中国人》里那些面孔与《撒哈拉的故事》里那个天真率性的女子实在相去甚远,可是我们在现实中国只能找到前者的对应物,三毛也成为了一个彻底的想象,就像《银河铁道999》里的美黛儿一样,对于挣扎于斗争中的铁郎也遥不可及。

生命中第一次为自由的斗争惨烈失败了,我不记得撤离回家的两个少年心里唱的是什么歌。生活又静静回复,很快是毕业礼——虽然成人礼已经以血的方式举行过。我们办了一个接一个的毕业晚会,总有文艺少女,披着大披肩,唱《橄榄树》:"我的故乡在远方、远方"……我们还留在我们的故乡,这个我们眼中亟需变革的懵懂故乡,但我开始用笔去描写远方。

是她让我如此鲜活地懂得了自由的气息,懂得了天涯海角对于一个写作者的意义,她让我们想象天涯。后来我知道不只是我,远在哈尔滨、北京或者西北、西南的她或他,少年时都如此想象,什么时候我也能如此上路呢?什么时候我也能把路上的幽远与怅惘写成文字呢?

很快我们就从三毛走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娘》,走到井上靖的《敦煌》,一直走到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浪游文学最辉煌的顶峰展现在我眼前,十多年后才反思到:也许三毛就是六十年代西方嬉皮传统的一个东方的简略的回声。回忆中最后一个场面是香港的电视新闻突然插播死亡消息:《滚滚红尘》、医院、丝袜……家人澄清不是自杀,但怎么可能不是呢?少年固执地想道,这样一个传奇,怎么可能以别的平庸的方式来完结?

作者的生命与创作竟然可以如此密切地纠缠在一起,发生在"身边"的,三毛是第一个完美的演示。后来是顾城,是书里的韩波、里尔克、策兰……那时我已经多番思考过死亡,但仍然惊讶于一个写作者最后的抗争、最后的自决,面对必然来袭的虚无,自杀是唯一的抗议,如果我不能选择死亡之外的自由,那我起码可以选择提前拥抱它。但是,这一切始终太早,对生者太残忍。

后来想起她,我仍然不忍简单地视之为一个流行作家,她只是以自身微弱的力量为我们演示了一番有限的自由,起码告诉了红尘中人也可以这么猛烈地活、猛烈地死。我不知道当年翻烂了一本《撒哈拉的故事》的少年们,当中是否有百分之一的人选择了上路,是否有万分之一的人选择了写作。但《橄榄树》依旧不时在夜深为他们重新播放一次,那女子飘扬的披肩也依然在热风中飘扬。

那个夏天的午后,离开王洛宾纪念馆,出口处有一个男人在摆卖自己的著作:王洛宾传,他是王洛宾的儿子。我们翻了一下书,写得平平,不好意思地冲他报以歉意的微笑,他也一笑。我们向着葡萄谷外走去,在密林中回头,看见他站到了门外,远远地看着我们。我想1990年的时候他应该就和现在的我一般大,他是王洛宾的儿子,也许还见过来新疆找王洛宾的三毛,他选择了留在深谷中这个白房子里,守着一屋子的传奇。


(写于2010年12月中下旬,时代周报刊登的是洁本,此为半洁本,足本刊台湾联合文学)








Steven F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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