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入京突围记

无我按:
貌似强大的斧头帮版.CN,骨子里其实就是这样,一切都需要关系,一切都是权和钱.
估计菜头若不是也动用了关系,现在还在昆明呢.

入京突围记
从 槽边往事 作者：和菜头

1月3日，北京暴雪，我被困在了昆明。

中午在父母家吃饭，听到新闻里说雪势很大，航班大面积延误。我的航班在晚上21点，而且是在国航官网上用会员卡订的票，所以内心很是安然。因为既然是在官网，首都机场又是国航老巢，再加上我是国航会员，那么无论有什么消息，我都应该是第一时间知道。

此前，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网络+电子银行+手机，这个组合确保我在人潮人海中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小通路。不用去排队，也不用携带大量现金，只需要通过网络订票，电子支付，然后手机确认航班信息。这样一来，我可以悠哉乐哉地过着我的数字生活。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教导我们，中国人要用数目字管理的方式。我觉得我的这种数字生活，就是一种数目字管理的方式。它最大限度上避免了人和人之间的复杂交道，一切都公开透明，任何人都可以获取相同的信息，并且根据这些信息作出相应的行为。不存在台面之下的交易，只有坚固的理性和绝对的商业精神。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放心，因为我做了三十四年的中国人，对一切都有那么点小心翼翼。于是，我上网搜索首都机场的最新新闻。想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究竟如何？是否会出现航班大面积取消的现象。结果，我搜到了一大堆彼此转载的新闻稿，以及一大堆领导布置紧急抗击雪害的要闻。看到各种空洞无物的指示，我开始觉得情况不妙。在这种时候，领导做100条指示和放100个屁没有任何不同，无论他说"无比加强"还是"一定确保"，这都是屁话。我需要知道的是气象部门尤其是民航气象部门的意见，知道有多少航班延误，多少取消，平均延误的时间是多长，机场管理部门的通告，以及航空公司的具体预案。没有这些东西，而只有领导指示，那就只能说明大便深及齐腰部，而且即将没顶。

我在海量的新闻里，看到唯一一条有价值的新闻：新华网播报，除了8个航班之外，国航决定取消3日下午15时之后的所有出京航班。我再去翻阅，类似这样的新闻却再也找不出第二条来了。出京航班取消，意味着返京航班也会取消，但是，我无法确认自己的航班就在那8班幸运的航班里。于是，我跑到国航的官网去查看。下午到晚上一共4班航班，已经取消了2班，我所乘坐的那一班还在列表中，网站信息显示：航班正常。此时，我对局势已经很清楚了：我乘坐的航班很可能随后就出现"取消"二字，也许就在下一次刷新之后。但是，网站不会给与更多的信息，只能和人去打交道了。

打电话给国航的400官方号码，没有人工接听选项，机票服务只是在重复播送一段敬告旅客的录音。很明显，国航的接入中心已经被愤怒的旅客击垮，所以它们挂起系统，不再接入任何电话。我只好给昆明机场的售票中心打电话，像无数旅客做过的那样，开始了摸黑前进的探索之路。昆明机场售票中心给了我昆明机场国航代办的电话，一个哥们用蹲在壕沟里躲避重炮轰击时的口气热情地回答了我，他告诉我说，我的航班以及后面的一个航班都会被取消，今天不可能再有任何航班前往北京了。我请他帮我签转机票，他抱歉地告诉我说，现在他们的柜台正被1000多位情绪崩溃的旅客围攻，他实在没有办法调出人手帮我改签。不过，他给了我一个国航驻昆售票处的电话，建议我请那边的工作人员签票。

感谢他给出的建议，事实证明的确有效。考虑到他当时正被围攻，但是依然给出了最正确的答案，让我对他心生敬意。愿上帝保佑他，这种场景在我过去11
年的民航生涯里见过太多次了。代办在机场里的席位最终都会被毁，电脑被砸，工作人员在警察的掩护下撤离，把失控的现场交给旅客们自己处理，直到他们发泄完毕。国航驻昆售票处很干脆地帮我处理了改签事宜，根据我的要求，把我的航班改签到了4日最早一班。改签完毕，国航的短信终于姗姗迟来，通知我航班已经取消。不过，给出的联络方式依然是那个永远放录音的400官方号码，并且坚持宣称我可以通过那个电话改签。

国航的工作随后有了很大的提升，晚上12点半，我打定主意准备凌晨6点半起床奔赴机场，短信到了：您所乘坐的CAXXXX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取消。再一次，我翻身而起，上网查询，看看情况究竟如何？让我大吃一惊继而怒不可遏的是，在昆明机场的航班动态表里，我分明看到一架国航的飞机上客，准备在1点半飞往北京！在中国，果然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提出你的正当要求，别人不予满足。然后你升级，大叫大嚷，别人依然不予满足。于是你再次升级，大打出手，大闹特闹，最后，你有了一班午夜飞往北京的航班。而对于所有那些遵守规则，按照合约办理的人来说，他们除了一张空头支票之外，一无所有。而这张空头支票，会在凌晨12点半用短信的方式予以撕毁。我特别注意到，这条短信上根本没有提及任何退票和改签的字句。

4日上午8点半，我再次致电国航驻昆售票处。这一次，换了一个态度恶劣的女人。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既然是在国航官网上订的，那么，现在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官网上取消订单，收回票款。又一次，我看到了当麻烦出现时，一家国企会内部分裂的现实状况。对于那位女员工来说，她们国航售票处是售票处，网站是网站，当然，国航则是国航，这三者之间大概没有任何关联。我爱去哪里办理就去哪里办，只要别把麻烦推到她身上就好。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做了一个决定：和黄仁宇先生告别，让他的数目字管理见鬼去吧！国航难道不是数目字管理下的公司？它们是上市企业，拜托，每年还有他妈的财报呢。国航的网站也是花了大价钱建造了，虽然说用户体验和功能很烂，不过基本的电子商务也能过得去。它们在全国布满了售票站，用中航信的系统保证每一个点都有及时、准确的舱位信息和航班动态，开玩笑，那还是个非图形界面的系统呢，原子弹都轰不破。更别说国航自行研发了自主知识产权的飞行运行系统
AOC，飞行签派员正用着AOC决定是否放行飞机，安排航班。你看，一切都似模似样，完全的数目字管理，但是一场大雪之后，一切都分崩离析，一切什么都不是。我没有选择，只能把桌面下的那个中国找出来。

两个电话之后，我知道了今天最早一班飞北京的航班是几点，今天最有希望执行的航班是哪一班，然后，谁最可能给我宝贵的座位。当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我甚至根本懒得打开网络去查询一下，或者用400电话问询一句。一切都不重要了，对于我来说，电话线那一头的人比所有这些系统加起来都可信也更加可靠。这就是中国，这就是国情。所谓数字生活，也许在常态下看起来和桌面下的那个中国可以分庭抗礼，更为便捷有效，甚至看起来人人都在往那个方向努力。但是，当真正出现问题的时候，你才会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在牢牢控制着这个社会，并且维系着整个社会的运转。所以，Guanxi这个词才会被收入英文字典，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存在。

机长宣布：由于流量控制，飞机需要等待两个小时起飞。不过，我座位周围有几位穿着夹克衫的中年旅客表示了不认同。他们花了半个小时把其中的一个人安排到了头等舱，并且对空姐抱怨说：他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经济舱。我听了他们之间的对话，确信他们应该是CAAC的官员。果然，飞机只等待了一个小时就顺利起飞。在取行李的时候，没有出乎我的预料，他们的托运行李都是高尔夫球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