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2011-04-11

丈夫不能再辱——李陵评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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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11-4-9 通过 痛飲狂歌 空空度日 作者:yangpigui

2008年3月底,开始了四海为家的漂泊日子。从北京出发,经张掖和酒泉,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终于抵达了向往已久的额济纳。额济纳是内蒙古最西部的一个旗,北与蒙古相望,旗所在地叫达来库布镇,是一座不足两万人的小镇。第二天我即前往著名的居延海。

额济纳达来库布镇通往东居延海的路标。正北就是外蒙古的边境口岸。

"居延"是匈奴语,《水经注》译为弱水流沙,发源于祁连山的额济纳河是其主要补给水源。居延海清代分成了东、西两湖,西居延海盛时水面达到近3000平方公里,1961年干涸至今;东居延海1992年彻底干涸,巴丹吉林沙漠的沙尘暴刮到了天安门之后,额济纳河沿岸开始禁止截流,迄今才恢复到近40平方公里的水面,但即此已足壮观。

《史记·匈奴列传》:"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这就是著名的居延塞,汉朝和匈奴连年征战的前哨阵地。

东居延海边朔风猎猎,芦草荡荡,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细沙吹打在脸上,隐隐生疼。四顾无人,我就这样眺望着,眺望着那座早已不存在了的边塞,想像着那位从此边塞出发便一去不回头,终葬于"蛮夷"的青年将领。

他的名字叫李陵。

辛弃疾《贺新郎》下阕有句:"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河梁,桥梁,典出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后用作惜别之地的代称。辛弃疾此句纯为描写别恨,并无褒贬之意,"将军百战身名裂"一语也只是因袭前人定论,并非作者自己的评价。倒是明清大儒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痛斥李陵,兼及为李陵作传的司马迁:

 

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较著而不可掩。如谓有孤军支虏而无援,则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炫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获辞也。陵之族也,则嫁其祸于绪;迨其后李广利征匈奴,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转战九日,亦将委罪于绪乎?如曰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持乎!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为将而降,降而为之效死以战,虽欲浣涤其污,而已缁之素,不可复白,大节丧,则余无可浣也。关羽之复归于昭烈,幸也;假令白马之战,不敌颜良而死,则终为反面事仇之匹夫,而又奚辞焉?李陵曰:"思一得当以报汉",愧苏武而为之辞也。其背道也,固非迁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王夫之指责李陵"大节"已丧,那么"已缁之素,不可复白",染黑了的布帛岂能再次洗白?李陵降匈奴后,参加与汉朝的战争仅一次,此战王夫之形容为"效死以战",详情如何容当后论。王夫之对李陵和司马迁大加挞伐固然有其具体的历史背景——明亡的切肤之痛,但从历史长河的长时间段来看,却是不加深思,不去探求历史真相的皮毛之论。

关于李陵的评价,王夫之的观点是历来的主流观点,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李陵案乃皇权代表汉武帝的钦定铁案。皇权至高无上,谁敢质疑其权威性?两千年之后,作家张承志方才在《杭盖怀李陵》一文中提出了石破天惊的天问:"现在有谁为两千年前葬身杭盖以北的亡人感到痛楚呢?有谁还会那样面临个人与国家、道德与亡命、和平与危险的大问题呢?""他永远成为军人文人试金石般的限界。""当他无家可归,朝廷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

李陵一生的功过荣辱就在于"生降"。降即是叛,这一饱含道德判断的字眼,就此将他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李陵,字少卿,成人后被选为建章监,是掌管建章宫羽林军的长官。《汉书》形容他"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汉武帝觉得他有乃祖父李广的风范,派他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匈奴腹地两千余里,过居延塞窥探地形,未遇敌而返,再拜为骑都尉,率五千士卒,在酒泉、张掖练兵备战。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的时候,李陵随后接应,然后留屯张掖。

——以上,是李陵初出时微不足道的一些小花絮。虽无功,却受到汉武帝的欣赏,乃是不争的事实。

紧接着,李陵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降临了。

公元前99年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铁骑从酒泉出发,征伐匈奴。

李广利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的哥哥,此前五年被封为贰师将军,先后率领十万大军,受命前往西域大宛国的首都贰师城,为汉武帝夺取大宛的汗血宝马。历时四年,李广利终于攻破大宛,斩杀了大宛王,获宝马数千匹,威震西域,凯旋长安。不过,李广利是在屡战屡败、汉武帝不停增派援兵的情况下,用人海战术拖垮大宛的,最终十万大军生入玉门关者仅剩一万余人。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样一个军事庸才,一个靠裙带关系而被委以重任的外戚,居然被汉武帝封侯,赏赐丰盛。

这一年出征,汉军兵分两路:西路由李广利亲自领兵,从酒泉北上,攻击匈奴右贤王;东路由因杅将军公孙敖和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从西河(今内蒙古托克托县)北上,兵锋直指涿邪山(今蒙古曼达勒戈壁一带)。此时李陵的军衔是骑都尉,李广利令他充任西路军的辎重护卫军。李陵深感耻辱:我家数世为将,我乃堂堂的秦汉名将之后,你不过是一名外戚,靠着裙带关系,踩着数万人的尸骨方才拜将封侯,况且取一匹马就花了四年光阴,算什么真本事?要我为你负责辎重,还不如让我去战死沙场呢。

李陵想到就做,在汉武帝召见时,李陵叩头请战,说:"我率领的屯边将士,个个都是荆楚之地的勇士和剑客,人人都是力能扼虎、射术精良的奇才,请允许我自当一队,到居延塞外的兰干山以南牵制匈奴的兵力,以免贰师将军单独和匈奴交战。"李陵话说得很婉转,名义上是起牵制作用,其实是要充当西路军的前锋,第一个和匈奴大军短兵相接。汉武帝一听大怒,训斥道:"我还不明白你的心思?你不过是看不起李广利,讨厌在李广利手下受约束!我这次发兵太多,没有骑兵配给你使用。"李陵一看汉武帝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马上说:"那我就不要骑兵了,就带着我的五千步兵,深入单于的王庭,以少击多。"李陵在一番话之间就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原来他是想充当李广利西路军的前锋,现在变成了孤军深入,一直深入到单于的大本营!这一战略的改变,显然是为了消弭汉武帝的怒气,同时也是孤注一掷,因为如果汉武帝不答应李陵做先锋,那么李陵仍然要回到李广利手下,按照原计划为李广利负责辎重,这是李陵绝对无法忍受的,因此李陵才出此壮言。

此言一出,汉武帝居然"壮而许之",命令强弩都尉路博德率军在半路上作李陵的后援。路博德早年跟随霍去病征战匈奴,因战功被封为伏波将军,后因犯法被褫夺军衔,贬为强弩都尉。他是李广利一系的将领,这次出征,李广利正是希望路博德立功重新封侯,因此路博德怎能甘心为李陵作后援?如果前锋的战功被李陵抢去,他重新封侯的愿望岂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路博德千方百计要阻止李陵出风头,向汉武帝上书道:"如今是秋天,匈奴正是草长马肥的时节,这个时候不适合跟他们作战。请求陛下允许将李陵留到春天,到那时,我再和李陵各率酒泉、张掖的骑兵五千人出击东、西浚稽山,一定可以生擒单于。"

这封上书到达汉武帝跟前,汉武帝览毕又是大怒,怀疑是李陵反悔,从而教唆路博德上书,于是给路博德下诏。这是很重要的一封诏书,为下文汉武帝的诡辩埋下了伏笔:"吾欲予李陵骑,云'欲以少击众'。今虏入西河,其引兵走西河,遮钩营之道。"——我想给李陵骑兵,他却说愿意以少击多。如今匈奴侵略西河,你领军出西河,断绝钩营之道。接着又下诏给李陵:"务必九月发兵,出遮虏障,到东浚稽山以南的龙勒水上侦察敌势,如果没有遇到敌人交战,就跟随浞野侯赵破奴从原道回到受降城休养士卒,把侦察的情报汇报给朝廷。这就是你的任务。你为什么教唆路博德上书要求春天再战?给我一个理由先。"

李陵没有如汉武帝所愿给出合理的理由,因为他并没有教唆路博德上书。接到这通诏书后,李陵就按照汉武帝的军事安排,率领五千步卒,出居延塞,向北深入单于的王庭,一直走了30天,没有遇见匈奴的一兵一卒。到达浚稽山后,李陵扎营,派麾下骑陈步乐把一路绘制的地形图送回朝廷,汉武帝览图大悦,拜陈步乐为郎。浚稽山在阿尔泰山中段,今蒙古人民共和国中北部的土拉河、鄂尔浑河上源以南一带,翻过这座山就是匈奴的主要牧场,也就是单于的"王庭"了。

此时,李陵并不知道在他后方的局势。李广利和匈奴右贤王交战,大胜,斩首一万余级。不料,回师途中猝然遭遇单于的救援部队,汉军被围。假司马赵充国带领一百多名敢死队员冒死突围,李广利紧紧跟在后面,这才突围而出。此一役赵充国身被20余处创伤,汉军损失了十分之七的兵力,大约两万人左右。然后,单于挟得胜之势,亲率三万骑兵向李陵掩杀而来。而这一切,在浚稽山扎营的李陵一无所知。

紧接着,两军在浚稽山激情碰撞,演出了汉朝历史上最诡异,同时也最可歌可泣的一场著名大战。

单于的三万铁骑将李陵的五千步卒团团包围,围得铁桶一般。战场是在两山之间的一座山谷里,李陵以战车为营,步卒在营外列阵,前阵持长戟和盾牌,后阵持弓弩,严阵以待。李陵命令步卒:"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单于见汉军兵少,十分轻视,令匈奴骑兵直接践踏汉营。汉军千弩俱发,匈奴骑兵应弦而倒。趁着匈奴骑兵败退上山的时机,汉军趁势追击,斩杀数千人。此一役的结果大大出乎单于的意料之外,他再也不敢轻视这支仅仅五千人的军队了,立马下令周围的匈奴骑兵紧急赶来增援,兵力达到了八万人之多!这八万铁骑汇成了一股排山倒海的洪流,向李陵冲激而来。

李陵且战且退,撤退的方向是正南方的汉匈边界,按照事先的军事部署,路博德的大军将在半路上接应。这是李陵信心所系,也是能够成功突围的惟一可能。

在一座山谷中,匈奴铁骑追上了李陵。李陵使用与上一战同样的战术,连战连捷。但是匈奴的人数毕竟过于庞大,汉军损失惨重。李陵下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受三处箭伤的坐在用人力推挽的车上疗伤,受两处箭伤的驾驶战车,受一处箭伤的持着武器继续作战。第二天接战,汉军又斩杀匈奴骑兵三千余人。接着,李陵引兵向东南方向撤退,沿着龙城故道继续向边塞撤退,一路全是湖泊沼泽,芦苇丛生,匈奴骑兵无法发动大规模的攻势。四五天之后,李陵到达一座大泽之中,匈奴人在上风处纵火,企图火攻汉军。李陵抢先纵火,烧出了一片隔离带,单于火攻的战术失败。南行至一座山下,匈奴骑兵抢先占据了山上的制高点,单于的儿子亲自率骑兵下山攻击李陵。汉军借助茂密树木的掩护,在林间和匈奴骑兵缠斗,这样的地形骑兵根本无法发挥威力,被汉军又一次斩杀了数千人。李陵甚至命令弓弩手用连弩向单于射击,差一点得手,单于只好下山逃走。这时,匈奴最高军事指挥部内部发生了尖锐的分歧。

面对李陵五千步卒殊死而又卓有效率的抵抗,单于全歼李陵的决心动摇了,代之以疑虑之情大盛,他认为这是汉军深入大漠的精兵,目的是在一步一步引诱匈奴主力向汉朝边塞移动,直至最后钻进汉军的包围圈里去,否则怎么解释区区五千步卒,在八万铁骑的追击下居然能够支撑这么长的时间?左右劝谏单于道:"单于您亲率数万铁骑和五千汉军的步卒作战,居然无法消灭,这要是传出去,汉朝岂不是越发地轻视咱们了?以后再想派使臣和汉朝求和也不可能了!再和他们在山谷中打一仗,出山谷四五十里就是平地,如果那时还是不能歼灭汉军,那就只好退兵了。"

这一仗打下来,一日交战数十回合,汉军又斩杀了匈奴两千余人。单于彻底害怕了,正准备下令退兵,不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一件事,决定了李陵最终的命运。

李陵时任骑都尉,是这支五千人军队中的最高长官,他还有一员副将,叫韩延年,担当校尉。二人各自亲自统率的八百人是这支军队的核心力量。韩延年手下有一名军候,叫管敢,因为违反军纪,被韩延年羞辱了一顿,管敢一怒之下投降了单于,把李陵军队的绝密情报全盘透露给了单于,即李陵军队只有这五千步卒,后无援兵,而且弓箭即将用完。单于一听大喜,于是铁了心,一定要全歼李陵不足五千的兵力。单于命令匈奴骑兵大呼小叫:"李陵、韩延年速速投降!我们知道你们的底细了!"此时汉军在山谷中,匈奴骑兵在山上,箭下如雨。汉军继续向南退却,一天五十万支箭全射光了,把战车都拆了当作兵器。到了鞮汗山,李陵还有三千余人,距离汉朝边塞遮虏障仅剩下一百多里地了。

黄昏降临,汉军进入了鞮汗山的峡谷,匈奴骑兵在山上往下滚石头,汉军死伤众多,再也往前走不动一步了。李陵扎下营,一个人单身出营,说:"都不要跟着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良久,李陵返回,叹息一声:"兵败,死矣!"没有人知道这"良久良久"的时间内,李陵是怎样"一取单于"的,我以前曾经猜测李陵此时已有降意,故单身出营,密会单于,商定受降的具体事宜;但再以常理揆度,这一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在战事胶固、毫无征兆的前提下,万军之中岂容一军主将单身而入,复全身而退?也许李陵只是离开众人,静坐深思,终于看清了这场战役是不可逆转的了,于是方才下定决心突围。

闻听李陵此言,左右劝说道:"将军威震匈奴,只不过天命不遂,时势不利,理应保身,寻找机会间道返回朝廷,就像当年的浞野侯赵破奴将军一样,被匈奴打败后,率领两万多名士卒集体投降了匈奴。赵破奴将军在匈奴待了几年,还娶了妻生了子,后来带着儿子逃回朝廷,皇上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加以礼遇。赵破奴将军全军覆没尚且如此,何况将军您呢!"李陵说:"别说了!我不死就枉称壮士之名!"于是尽斩旌旗,把珍宝尽数埋在地下,李陵又叹息着说:"假如还有几十支箭,我们就能突围而出了。如今弹尽粮绝,天一亮就等着受缚吧。希望能有人逃脱出去向天子报信。"于是将军队解散,每人带着冰和干粮,向遮虏障分散撤退,约定在遮虏障会合。子夜时分,李陵击鼓,鼓却不响,李陵和韩延年率领十几名壮士突围,被匈奴发现,数千名骑兵衔尾追击,韩延年战死。在最后关头,李陵大叫一声:"无面目见陛下!"于是投降了匈奴。突围到达遮虏障的士卒尚有四百多人。

李陵战败之地距离遮虏障仅仅一百多里,边塞守军迅速把李陵战败的消息传达给汉武帝。此刻汉武帝的行动非常费解,他召来李陵的老母和妻子,派相术大师给她们相面,看到她们脸上并没有死丧之色。结果紧接着李陵投降的消息就传来了,汉武帝大怒,责问陈步乐,陈步乐无言可答,抹了脖子。

这一场惨烈大战,李陵以五千步兵,迎击匈奴八万铁骑,坚持了十天左右,一共斩杀了大约一万多名匈奴骑兵,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

据说中南海可以通过探头直接监控居延海的水量。

当李陵败退到距离遮虏障仅仅一百余里的鞮汗山峡谷时,遥望边塞,咫尺如同天涯,此时发现事先部署的路博德援军按兵不动,李陵的心中一定滋味难辨。他为什么不像韩延年一样战死沙场?他为什么背叛自己必死的誓言,投降了匈奴?难道他看透了汉武帝必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心思?

汉武帝精心部署,一切都是为了谋杀李陵,铁证如山。

在李陵向汉武帝请战时,汉武帝说"毋骑予汝"—我不会给你配备骑兵,哪怕一骑一马。如果李陵率领步兵担当李广利的先头部队,不给他配备骑兵情有可原,因为有李广利的三万铁骑作后援;但是在李陵继续请战,要求深入单于王庭的情势下,汉武帝居然仍不答应为李陵配备骑兵,那么,李陵的五千步卒如何能够对付单于的主力部队?雄才大略如汉武帝者,怎么可能如此不具备基本的军事常识?况且,汉武帝在质问路博德为何阻挠李陵出兵时的一番话,更加可以看出汉武帝的用心:汉武帝此前对李陵说"毋骑予汝",此刻却对路博德下诏说"吾欲予李陵骑,云'欲以少击众'"—意思是我本来想为李陵配备骑兵,李陵却拒绝了,声称他要以少击众。李陵从来没有拒绝过骑兵的配备,只是在汉武帝明确表态"毋骑予汝"的情况下才没有强行要求骑兵的配备,汉武帝为什么要对路博德撒谎,把他和李陵的对话颠倒了次序呢?这一点区别非常重要:如果是李陵主动要求不配备骑兵,那么李陵毫无疑问是在玩火,身为数世名将之后,李陵不可能如此缺乏军事常识;如果是汉武帝先行拒绝为李陵配备骑兵,那么就是汉武帝胸有成竹,准备把李陵及其五千步卒拱手送给单于屠戮—从任何一种军事策略来说,五千步卒深入对方的大本营不仅毫无必要,而且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性。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把这五千步卒作为诱饵,在自己的大后方埋伏下精锐部队,将对方引诱进自己的包围圈,聚歼对方的主力,那么这种军事战略当然非常合理。事实也正是如此:当匈奴八万铁骑仍然消灭不了李陵的五千步卒时,单于理所当然地提出了这个疑问;而且李陵败退的方向恰恰是向着边塞遮虏障,路博德的援军按照事先的部署应当在这个方向的半路迎接李陵。可是路博德的援军最终没有出现。即使在李陵弹尽粮绝,距离遮虏障只有一百余里的情势下,重兵驻屯的边塞毫无动静,没有派出哪怕一名援兵,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李陵在家门口全军覆没!遮虏障,真是一个讽刺的地名:本该将胡虏抵挡在外的屏障,却生生将自己的军队挡在了外面。

预定的路博德的援军没有出援,如果是路博德的擅自主张,那么在五千人马全军覆没的战况下,路博德毫无疑问要被追究军事责任,送上军事法庭。即使不被判处死刑,最低也要褫夺军职。汉武帝在李陵投降一年后,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李陵出塞时,我下诏给路博德,让他充当李陵的后援。错就错在下诏在先,路博德羞为李陵后拒、阻挠李陵出兵的上书在后,致使路博德奸诈得逞,李陵失救。这段话明明白白地揭露了路博德出于个人目的没有出援的事实。可是蹊跷的是,在事实如此明显的情势下,汉武帝非但没有治路博德的罪,相反,还在第二年再次出征匈奴,出兵的目的之一是救援李陵回归汉朝,领军将领居然仍然是李广利、公孙敖和路博德!路博德,这个汉武帝口中奸诈的老将非但没有被免职,被治罪,反而继续被委以重任。这一事实雄辩地说明:不是"老将生奸诈",而是皇帝本人"生奸诈"!路博德不派援兵必定出于汉武帝的授意!另外一个旁证是:奉命救援李陵回归汉朝的这三个人,李广利和路博德毫无疑问已经是李陵的死敌,依附李广利的公孙敖同样不可能对李陵怀有任何同情之心,如果真的想迎接李陵回归,派这三个人无疑是南辕北辙。

由此可见,李陵及其五千步卒早已是汉武帝预定要放弃,要拱手送给匈奴屠戮的一支哀兵!不仅如此,汉武帝从来没有对这一决定反悔过,再次出征匈奴,他也决不是真的要迎回李陵。李陵降匈奴后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在对汉朝使节总结自己失败的原因时,李陵认为自己是"无救而败"—因为没有援兵才会失败。汉朝背叛李陵在先,李陵背叛汉朝在后,因此李陵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负于汉。

 

汉武帝为什么要谋杀李陵?事情要追溯到李陵的祖父李广身上。

众所周知,李广一生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战功赫赫,以至于被匈奴称为"汉飞将军"。这样一个军事天才,居然一生都没有封侯。李广当年的手下,战功不如李广的将领都纷纷封侯,可是永远轮不上李广。汉朝封侯,军功是第一硬件,不像如今评职称,关系是第一位的因素。因此,卫青、霍去病和李广利即使贵为外戚,汉武帝仍然必须把他们派上战场,立功才能封侯。

李广不能封侯,起因于他和汉武帝的二叔梁孝王刘武的一次交道。

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时期,发生了著名的吴楚七国之乱,李广时任骁骑都尉,奉命跟随太尉周亚夫出兵平叛。梁国是吴楚七国向长安进攻的必经之地,此时的梁王刘武是汉景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李广作为前锋,协助梁王打了几场大胜仗,还在一次关键战役中斩将夺旗,出尽了风头。为了嘉奖李广在梁国保卫战中的英勇表现,梁王刘武授予了李广将军的军衔。李广毕竟政治经验不足,以为梁王贵为汉景帝的亲弟弟,大汉和梁国不都是一家人嘛,于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封赏。可是李广没想到后果很严重。梁王这一封赏乃是私下授受,况且梁王所授将军一职毫无疑问是梁国的军衔,但是李广却是汉朝的骁骑都尉,以汉朝的将领却去接受属国的军职,无疑是僭越之举。结果叛乱平定、班师回朝后,论功行赏,李广却因为这一次的私下授受失去了汉朝的封赏。不仅如此,这一事件给李广的一生蒙上了浓厚的阴影。

其实,李广在汉景帝的父亲汉文帝时期就已经从军出征匈奴,杀敌众多,斩关夺将,甚至手格猛虎。这样一员有勇有谋的猛将,不由得使汉文帝发出了千古浩叹:"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皇帝的金口玉言宣告了李广生错了时代,如果生在汉高祖刘邦征战的时期,万户侯何足道哉。这是一句残酷的政治谶言,从此李广与封侯的梦想渐行渐远。

梁孝王刘武是汉武帝的二叔,但是对这个二叔,汉武帝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骨。刘武在汉文帝的四个儿子中排行老二,又和汉景帝一母同胞,都是窦太后所生,因此在母亲和哥哥面前非常受宠,梁王的宫殿建造得像长安的皇宫一样豪华,汉景帝还赐给他天子旌旗,出入千乘万骑,一切都比拟天子的派头和形制。入朝的时候,梁王和汉景帝同乘一座御辇,同车游猎,宠幸冠于天下。不仅如此,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的时候,有一次跟梁王一起喝酒,郑重地对弟弟说:"千秋万岁后传于王。"—我死了之后皇位就是你的了。史书的记载是汉景帝"从容"而言,可见决不是醉话。

汉景帝废掉栗太子后,窦太后想让汉景帝立刘武为太子,传位于弟。以大臣袁盎为首的满朝文武坚决反对。在一片反对声浪中,窦太后和汉景帝不得不打消了立刘武为太子的念头。刘武怀恨在心,派遣刺客刺杀了袁盎和其他非议自己的大臣。案发后汉景帝才开始疏远刘武,而此时刘彻已经被立为太子,是为后来的汉武帝。可以想像,如果没有满朝文武的力谏,窦太后和汉景帝母子俩心意一致,皇位真的就是刘武的了。刘彻怎能不对二叔产生刻骨的痛恨呢?数年后,刘武病热而死,窦太后为之绝食,日夜以泪洗面,口口声声地说:"帝果杀吾子!"把刘武之死归结为汉景帝的罪过。汉武帝即位后,屡兴大狱,逐渐把刘武儿子的封地找借口一一收回,最终梁国国除,并入了大汉的版图。

对汉武帝来说,梁王刘武既有前科,他私下授受的李广怎能得到自己的信任?李广怀璧其罪,背负着原罪在汉朝的边郡与匈奴厮杀,虽战功累累却终不得封侯。眼看着才能和军功都不及自己的校尉都能封侯,李广自己也很困惑,曾经对望气者说:"每次和匈奴的战争我都参加了,却为什么没有一寸封邑?难道是我的面相不好吗?"望气者问:"将军自己想一想,生平有什么恨事?"李广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曾经当过陇西太守,羌人造反,我诱降了八百人,把他们同一天全杀光了。这是我生平惟一的恨事。"望气者说:"祸莫大于杀已降之人,这就是将军始终不得封侯的原因。"显然,李广和望气者都没有意识到李广的原罪。杀降卒的将领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到了李广这儿就罪大于天了呢?可见望气者是胡说八道。

公元前119年,卫青和霍去病统率大军再次出征匈奴,李广主动请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立功封侯。汉武帝先是以李广年老为借口,不许李广随军,在李广固执的请求下,终于勉强答应了,但却私下嘱咐卫青,李广命数不好("数奇"),不要让他和单于正面作战。此役李广的军衔是前将军,即先头部队,卫青在汉武帝的授意下,却命令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合兵一处,从东路进发。东路道路迂回,又缺乏水草,明摆着卫青不想让李广立功。李广力争无效,拂袖而去,结果和赵食其迷了路。那边厢卫青已经和单于接上了火,单于遁走,卫青劳而无功。汉军会师后,卫青急于把战事不利的责任推卸到李广迷路身上,准备向汉武帝上书。李广和匈奴战斗一生,无法忍受到了晚年反而不明不白地担当这种强加的罪责,于是引刀自刭。死后百姓无论知与不知,尽皆为之垂泪。李广在民间的声誉终究抵不过他的原罪。

李广有三子,李当户,李椒,李敢,都是郎官。李当户和李椒都比李广早死,李当户有一个遗腹子,即李陵。李敢同样是一员猛将,李广死后,李敢跟随霍去病出击匈奴左贤王,夺取了左贤王的鼓旗,因战功封侯。不久之后,李敢痛恨卫青迫死其父,找了一个机会击伤了卫青。卫青对李广之死本来就心怀愧疚,没有声张此事。但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不干了,有一次李敢跟随汉武帝去甘泉宫打猎,霍去病一箭射死了李敢。卫青和霍去病都是外戚,汉武帝当然胳膊肘儿往里拐,对外宣称李敢是一不小心被鹿角所撞而死。史书的记载为尊者讳,更有可能的是汉武帝痛恨李敢居然胆敢击伤自己的小舅子,向外戚挑战就是向皇帝本人挑战,于是授意霍去病射死了李敢。

李敢有一女一子,都跟随戾太子刘据,深受宠幸。女儿在"戾太子之变"被平定后株连而死,儿子李禹在李陵投降匈奴后,被人诬告想要投奔李陵,判处死刑。

李广的原罪导致汉武帝对李氏家族深恶痛绝,逼死李广之后,又谋杀李敢,并企图谋杀李陵未遂。至此,李广家族彻底衰微了。

 

公元前98年,汉武帝派遣李广利、公孙敖和路博德再次出征匈奴,其中公孙敖的主要任务是迎取李陵回归。如前所述,公孙敖是依附李广利的将领,怎么可能对李陵怀有任何同情之心?果然,公孙敖回师后上书说:"我军曾经捕到一名俘虏,据该俘虏说李陵在匈奴成为单于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教给单于兵法,准备侵略我朝,因此无法接他回来。"汉武帝一听大怒,没有做任何调查研究,仅凭公孙敖的一面之辞,就将李陵一家灭族,李陵的老母、妻子、子女和兄弟尽皆伏诛。

后来,李陵在匈奴见到出使的汉朝使节,询问他们:"我率领五千步卒横行匈奴,因为没有救兵而降,我没有负汉,为什么要杀我全家?"使节回答道:"朝廷听说您教匈奴作战的兵法。"李陵说:"那是李绪,不是我。"李绪本来是汉朝塞外都尉,降匈奴后很受单于的器重,于是尽授匈奴与汉朝作战的战略战术。

和汉朝使节的一番话后,李陵越想越生气,一方面痛恨汉武帝仅仅根据传闻就杀了自己全家,一方面痛恨李绪。汉武帝太远,李陵只好拿李绪撒气,派人刺杀了李绪。匈奴人的组织纪律性显然没有汉朝强,汉武帝对付击伤卫青的李敢的手段是谋杀,而当大阏氏想杀李陵为李绪报仇的时候,单于却把李陵藏了起来,直到大阏氏死后才让李陵回到身边。不仅如此,单于还把女儿嫁给李陵,封李陵为右校王,负责管辖匈奴右翼的坚昆直至阿勒泰等地区。

汉昭帝即位后,辅政大臣霍光和上官桀以前都是李陵的好朋友,这时遂派李陵的故人任立政出使匈奴,劝说李陵回归。单于设宴宴请任立政等人,李陵和另一名降将卫律陪座。任立政无法私下和李陵交谈,于是以目相视,屡屡拿手去握刀环,又俯下身去握自己的脚,意思是是时候归汉了。过了几天,李陵和卫律宴请汉使,出现在旧友面前的李陵和卫律皆身穿胡服,将头发结成椎形的髻。酒过三巡,当着卫律的面,任立政仍然无法直言,只好旁敲侧击:"汉朝已经实行大赦,中国安乐,皇上年富力强,霍光和上官桀两位大臣辅佐朝政,正当显贵。"李陵沉默无言,良久良久,抚着自己的头发说:"吾已胡服矣!"过了一会儿,趁着卫律上厕所的机会,任立政赶紧对李陵说:"唉!少卿您受苦了!霍光和上官桀两位托我问候您。"李陵回答道:"霍光和上官桀两位一切都好吧?"任立政说:"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李陵看着故人,回答道:"老兄,回去很容易,可是我怕再次受辱。"刚好这时候卫律上完厕所回来,听见了两人谈话的尾声,插嘴说:"少卿乃贤者,是一个国际主义战士,不屑于居住在一个国家里,就像范蠡遍游天下一样,有什么了不得的!"说完拂袖而去。任立政一看情势紧急,赶紧最后问了李陵一句:"少卿意下如何?"李陵决绝地回答道:"丈夫不能再辱。"这一句话彻底断绝了回归汉朝的可能。

丈夫不能再辱,丈夫第一次受辱是为了什么?既然第一次受辱是汉武帝的阴谋所致,那么凭什么要第二次受辱?早已洞若观火的李陵,即使可能对汉武帝代表的故国心怀乡愁,也决不可能返回这个路上更觉故乡遥远的故国。是啊,故国风景无言,但是故国的人还是当年或者和自己并肩作战,或者和自己反目成仇的人。他们可以信任吗?他们能够依托终身吗?

丈夫不能再辱之后怎么样?"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这是后人模仿李陵的语气伪作的《答苏武书》中的名句。事实也正是如此,李陵寂寞地生活在"胡天玄冰"之中,直到公元前74年病死。

 

李陵降匈奴后,据《汉书》所载,参加与汉朝的战争仅一次,即被王夫之形容为"效死以战"的这一次战争。

汉武帝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新立六年的狐鹿姑单于侵入汉边,汉武帝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今内蒙古五原县),派遣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黄河以西地区),派遣重合侯莽通率四万骑兵出酒泉千余里。单于闻讯,也尽出精兵,与汉朝一战。

李陵被分派的任务是追击御史大夫商丘成一部。在历史的关节处,出现了诡异的一幕:李陵率三万铁骑追上了商丘成,决战之地竟然就是浚稽山——当年李陵和匈奴决战之地!历史真会开玩笑,不知道当李陵到达这处无比熟悉又充斥着耻辱的浚稽山时,他心中有着怎样的感触。

这一场大决战,《汉书》居然仅仅用了15个字就写完了:"转战九日,汉兵陷阵却敌,杀伤虏甚众。"让我们回想一下当年李陵率五千步卒,在浚稽山迎战匈奴八万铁骑的场景吧:"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复战,斩首三千余级。""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这是多么壮观的军事奇迹啊!可是今天,李陵三万余铁骑,迎战商丘成三万余士卒,兵力旗鼓相当,商丘成又是一名御史大夫,虽位重权高,无非一名监察官而已,即使富有军事才能,又怎能比得上家传数世名将的李陵!李陵与之"转战九日",居然被商丘成"陷阵却敌,杀伤虏甚众",此诚不可思议也!惟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就是:李陵不愿与汉为敌,且战且退,最终引兵而去。

这一场不可思议的决战就是王夫之严词指控的"效死以战"。王夫之尚有两个貌似雄辩的设问:"如曰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持乎!"这就是王夫之的小人之见了。匈奴人的胸襟是号称"礼仪之邦"的中国所不可想像的,有汉一代,逃亡到匈奴的汉人,从宦官到将领,几乎无一不受到重用,远则汉文帝时的宦官中行说,近则汉武帝时的将领李绪、卫律甚至李广利,更别说李陵了,不仅封为右校王,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即使对死硬不降的苏武,单于也是极尽劝降之能事,最终也没有杀害他,苏武得以成功归汉。

汉文帝时期降留匈奴的宦官中行说,曾经对汉朝使节痛斥中国"礼仪之邦"的虚伪:"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阳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真乃一针见血而又富有说服力。

因此,狐鹿姑单于对待李陵的态度就是:信人不疑。即使李陵心怀故国,不愿与汉为敌而败走,单于也并没有惩罚李陵。相反,汉朝对待除外戚外的普通将领则极其苛刻。中国与夷狄,果中国乎?果夷狄乎?

(原载成都《青年作家》2011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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