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按：我在1999年出版了《沉疴：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南方出版社版）这部宏观性的批判著作后，赓即应梁乐兄之请，编选和评点了这套《中美中学生创新作文对话》（海南出版社2000年版），以期在微观上对教育有所研究和救补，同时也在价值观和创新能力上，阐发出中美两国学生作文的异同，以便关注中国教育者，能有所镜鉴。时过境迁，瞬忽十载，当下中国教育之不堪，还是令人掷笔（或许应该是"罢键"吧）浩叹。如今又在撰写《百年中国语文教材变迁》（大约两年之内写毕），爰刊旧作（不曾发表于网络上也），以享读者。2010年11月5日8：05分于成都
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教务长米凯莱·马林科维奇博士曾说，亚洲大学要成为世界一流大学至少还需花二十年的时间，她的理由是："亚洲一些国家如中国至今仍缺乏自由与开放式的追问风气(free and open inquiry)。我们相信，必须等到亚洲地区普遍存在着学术自由风气，以及能够进行自由与开放式的追问后，才能有一流学府出现。因为我们绝对相信，学术界应该是自由而且不受拘束的。"(《美国专家认为亚洲大学需要20年才能赶上世界》，新加坡《联合早报》1998年10月4日)由此我联想到没有自由表达的环境，没有不受拘束的独立思考，要使中国学生的作文有质的飞跃，做到我手写我心，并由此培养更多的创造型人才，我敢断言是痴人说梦。
中国漫长的专制制度对人自由表达的压制和扼杀，暂且不去说它，就是我们的文化"禁忌"中对于自由表达的告诫，听了也足够使人心惊肉跳。如果你大胆地表达，便有人警告你"祸从口出"，尽管告诫你的人甚至有可能知道言论自由是写进宪法的，但他总在担心着什么；整个社会大多数人都说假话，只有你说真话，不管你是八十岁的老者还是十八岁的青年，都会被人很复杂地视为"童言无忌"；如果你是个有极强表达欲望的人，那么就会有人好心地劝告你"言多必失"的大道理。因此在我们这个不能自由地口头表达和笔头表达的社会，一个人不会说话尤其是真话，一个人没有很好的文字表达能力，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绝非个别现象，而是人们普遍丧失正常的表达能力，没有说话权利导致失语的结果。因而在我们的社会里，不少人要么不正常地成了哑吧，要么成了废话篓子，文件的口袋，官样文章的复述者，说谎的机器，言不由衷成了大家生活中的常态。
我们应该非常清楚地知道，具有良好而无碍的口头表达和清晰而富有创见的笔头表达，是一个人自由表达的基础。没有这样的基础，即便有言论自由，你也不可能理性而清晰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换言之，自由表达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因此具备良好的口头表达能力和清晰而富有创见性的笔头表达能力，是一个现代人必备的修养。但遗憾的是，我们很多受过相当正规教育的人，既没有良好的口头表达能力，更没有清晰而富有创见的笔头表达能力。这里面有一个互相影响的大问题，一方面是我们善于说谎话，多半没有独立思考的成人社会对学生的硬性灌输，以及在价值观上的误导；另一方面，学生所写的作文，成了许多人一生说假话、套话、废话最为基础的训练，也是他们说在文字表达中说假话、套话、废话的真正开始，像这样的作文写多了或被强制性地写多了，必然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只能人云亦云，见风使舵，真正的创造力和独立思考便荡然无存。尤其是与美国学生相比，就更能显出中国学生作文致命的毛病，以及目前尚难弥补的差距，《中美中学生创新作文对话》便是最好的证明。
中国古代的学生写作文最终做成没有思想，只代圣人立言，充满许多起承转合套式的"八股文"，而现今学生的作文，也只不过是变种的新八股文而已，有诗为证：开头提出小问题，一线一定要到底，还要边叙边夹议，结尾点出大道理。这在《中美中学生创新作文对话》中方学生的作文中，实在多如牛毛，俯拾即是。一篇文意非常普通的文章，往往在结尾硬要塞进官方思想的硬块，"卒章显志"，乱喊大口号，代圣人立言，像某大报充满长官意志的社论一样，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总以为自己能代表谁，便是成人社会的"我代表全某人民"专制话语的变种，他不知道他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谁，可以说几乎已成了中国学生作文中的"百慕大"。
与此相反，美国学生的作文中批评政府，抨击社会时弊，直抒己见，勇于发表独立自主的看法，则比比皆是。尽管他们的见解，并不一定正确，但总是自己独立思考所得，不是人云亦云的结果。如《人类的愚蠢》中说"美国为了得到世界的霸主地位所做的一切已严重损害了人类的和平与正义"，这在中国的学生作文中根本就不曾有过。因为我们只让学生学点字词句之类的死知识，在学生作文中最喜欢用的是"思想健康"。思想不可能像太监一样被阉割，每个人的思想不管被主流社会认为健康与否，他都应该有自由思想的权利。我同意对中学生作文颇有研究的学者王丽、王得后的一个对话所言，将成人社会的见解强加给青年学生、代替他们思考的做法，是值得怀疑的，不仅会培养出没有思想的奴才，而且会培养迎合成人社会虚假的作风(《只有真实的表达才有健康的人格》)。中国学生中对强势群体跟风的认同，曲意迎合，没有独立的见解，不是学生的过错，而是我们压根儿没有民主自由思想所致。因此，我敢断言，只有自由而真实的表达，再加上一定的法度，学生的作文写作能力才可能得到真正的提高。
学生作文要写得好，除了自己的天赋与努力外，老师在其中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获得美国1980年国家教师称号的密苏里州中学教师贝弗莉·拜姆斯说得好："教师会写作，学生就会学得更好；教师如果不是仅仅作为学生作文的裁判员去工作，而是作为一个编辑去工作，那么他会获得更大的成功。"学生写作的训练并非单是语文老师一个人的事，考察美国学校及社会写作能力的书《白卷》的合著者之一詹姆斯·霍华德曾说："写作能力代表一个人的文化程度，要想这种文化得到提高，写作课既不能作为诸学科中一门孤立的学科来对待，也不能作为语文课的一个唯一的领域来处理。"(朱绍禹主编《美日苏语文教学》)因此学生作文能力的提高，需要各方面的通力合作，并且在各门学科和生活的各个方面多加训练，不拘一格，放手写来。
尽管要写好作文，是多种因素促成的，但我仍然要强调的是：没有自由的表达，便没有真正有独特个性的作文；没有真正独特个性的作文，便没有对自由思想的培养；没有自由思想的培养，就永远没有教育的现代化；没有教育的现代化，便没有人的现代化；没有人的现代化，不仅个人权益受损，而且影响整个社会的真正进步。中国学生的作文要真正做到我手写我心，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2000年5月于成都
Steven F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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