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按:真是匪夷所思的婚姻啊……,俺自問是肯定做不到的。而且若是真的彼此相愛,怎么還能自如地去和別人“那個”呢?果真是兩人都可以把“那個”和愛分開的嗎?道能的奇想還真能找到合拍的,也算奇中之奇了。
馮七老師按:這樣的恩愛,就是變態。
愛
萧瀚
我很难讲述这件事,现实永远比小说来得神奇而丰富。
我想他们还是得有名字,用代号是不礼貌的,但我不能用他们的真名,就恕我无礼代虚拟两个名字:张道能和王颖琛。
道能是我多年朋友,我们年轻时候就认识,迄今差不多有近60年时间了,他们夫妇一直被认为是愛情和婚姻的奇迹,虽然他们没有孩子,但一直好得恩愛得让热恋的人都惊讶。别的不说,光是几十年来,只要天气允许,他们都会或手拉手或依偎着在公园里散步——甚至据说还有人见过他们在公园里接吻,成了朝阳公园一景。最初有些人还以为他们是婚外情,后来才知道是夫妻。到了外面,无论什么活动,道能总是最关注妻子,就怕她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常常手里拿了一堆东西,就是不让妻子帮着拿,就像初恋的人们那样。当人们问起,向他们取经的时候,他们总是相视而笑,并不答话,有时候问急了,道能就说一句,“告诉你们,你们也做不到。”问的人就说“卖关子了,好经验就应该分享的嘛。”道能就会笑着补一句:“真好经验不可能分享,只会叫人瞠目结舌。”这时候他夫人颖琛就会对他满含深意地笑,抿着嘴不说话。要是有人打趣说:“是不是颖琛精通什么媚术吧?”道能就说:“你怎么就不说是我深通媚术呢?颖琛是不是?”颖琛就笑看着张道能,说道:“他的媚术厉害,我敌不过。”问的人很无奈,也就罢了。
上个月的一天傍晚,那会儿天气很冷,道能来个电话,说:
“萧瀚,我要去一趟你家,你明天在家吧?”
颖琛还在的时候,道能夫妇俩每隔几周就会到我家来一趟,海侃胡吹一通,三个人喝一瓶绍兴花雕,借着酒劲,道能是要朗诵诗的,苏东坡、古诗十九首或者他自己写的古体诗,还有他的保留曲目——普希金的俄文诗,颖琛还要在钢琴上来点肖邦或者巴赫给他配乐伴奏。
颖琛去世后——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我家就冷清了,道能只来了一次,那次他来,还惹得有点伤感,没喝一会儿酒就醉了,唠叨起来:“老太婆在就好了,在就好了,就走了呢,说好让我先走,说话不算数、不算数……”接着便低头不语,我没法安慰他,坐到钢琴前面,为他弹一曲巴赫。
第二天上午10:00多一些,道能带了陈桑普一起过来,陈桑普是他的学生,今年38岁,在北大中文系当教授,小陈抱着一个大箱子,他们敲开我家门之后,我有点好奇箱子里啥东西。
道能和陈桑普来到客厅。今天道能打扮得挺有意思,棕色的贝雷帽把一半的白发遮住了,脸色很红润,并无半点丧妻之后的沮丧相,深蓝色的毛料裤子裤线笔直,黑皮鞋也刷得锃亮锃亮的,上身的红茄克衫好像还是花花公子的,这一身打扮尤把他孩童般的眼神衬得天真有趣。
像往常一样,道能在沙发上坐下,就打开身边的书柜,掏出眼镜戴上,翻起书来了,过了几秒钟突然想起陈桑普还站着,才说到了萧老师家,你还客气什么,自己找地方坐。接着继续翻书,拿了一本李锐1994年版的《旧址》,嘴里一边嚷嚷着,你把最好的茶拿出来招待我们吧,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说什么呢,七老八十了还这么疯疯癫癫,不怕年轻人笑话。”我知道他又要说什么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的车轱辘话了。
道能兴奋地笑说道:“好了,不过这回是说真的,我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拍屁股走人了,这两天有点奇怪,天天梦见老太婆跟我说话,说的还就一句,‘我在这等你,你明天就来吧。’昨晚,又是这梦,梦里,那地方,很漂亮,很符合我想去的模样,真个是山清水秀啊,江南,对,是江南,春天的样子。有条船,一条……看起来挺幽深的河流,还有雾,老太婆…是的,坐船上,这印象我太深了,这几天都是这梦。都不带改的。”
“你就喜欢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信也不会到你那样的地步,什么痴迷者来着。颖琛刚走不多久,你思虑重,就有了这梦,连续几天做也很正常,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沈括连续二十几年梦见一个地儿,溪林优美,卸任后,他要找地方写作,找着找着居然就到了这梦中之地,书名也就《梦溪笔谈》了。这种事情历史上有的是,你惊讶兴奋啥呀?还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并不相信道能的胡言乱语,说实话是习惯了。
“好了,懒得跟你争,那么多年了,还跟毛头小伙子一样,喜欢争论。我可跟你说正经的,今天给你带来这箱子,你知道是什么吗?反正不是冬笋,看你那馋样。我有正经事要托付给你。”他还真严肃起来了,真搞笑。
“哦,我还那么重要啊,我都不知道,别把我搞得很惶恐好不好。”我还是懒得跟他正经。
“这是正事儿,老朋友,这是正事儿,箱子里装了啥,你一定好奇,是我和颖琛的日记,50年的日记,就是我们在一起过的这50年,完整的,一天不拉,‘文革’部分是落实政策以后誊写到日记本上的。我想把它交给你,你先看,看完觉得有价值,就委托你去出版,不过,如果出版,不能署我们俩的名。”道能说的还果然是正事儿。
“原来你今天把小陈带来,就是让他扛箱子的啊,你老师就喜欢欺负人哪。”我转脸冲着陈桑普,他笑了笑,没说话,顺手拿起桌子上已经泡好的那壶茶,给我们倒茶水。
“写到别人,这日记,统统是虚拟名字,我心里清楚,有些你也可能看得出来,但总体上,总体上说,这些日记只写了我们自己,就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你也知道,好多人一直对我们的婚姻好奇,确实,我和颖琛对自己的婚姻很满意,这里面的奥妙,日记里面全有,一字不拉。所以你要是看着有价值就出吧,要是觉得荒诞,就算了,不用出了。”道能还在继续严肃,我听着听着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就这样,那天我收下了这个箱子,里面是50年来道能和颖琛幸福生活的秘密。一周以后,道能就去世了,他死得很安详,脸上神态很平静,完全是一副睡着的样子,保姆通知我去,说实话,看到他的死状,我很羡慕,希望将来自己的遗容也这样从容。交往了近60年的老朋友,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道能很幸运,很让我嫉妒,到了我这年纪,说实在的,越长寿越孤单,好在我还有很多年轻朋友——尤其是年轻的女朋友,所以不会有被弃世的恐惧,道能的去世并没有让我觉得伤感,反倒让我充满艳羡——这种毫无悲伤的情绪,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太不够朋友了,不过我们就这么做朋友的,人家愛怎么说真是无所谓的。
道能的后事,基本上是陈桑普处理的,那天道能来的时候,跟我和桑普都说了,回头他主要是辅助我编辑出版他和颖琛的日记,所以,我是主编,该怎么出版还是由我决定的。
道能离世以后,除了吃饭睡觉,我整整看了一个月,看完了他们的日记,很感慨,虽然因此而知道了他们婚姻的秘密——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惊讶,但说实在的很沮丧,觉得这种日记出版对于世人说实在的不会有什么参考价值,我因此写这么一篇小东西来征求大家的意见:有没有必要出版他们日记的全集?
不过,既然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总得有点根据,所以,我摘取了几段日记——我以为是他们婚姻中十分关键的内容,给大家做参考。
王颖琛的日记:
“1958年8月21日晴气温34度星期四”
“今天是七夕,道能向我求婚,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跟我结婚的条件,他说所有财产都要合一,但是人不能合一,他说结了婚可以一起住,但一辈子双方都不能那个,也不要孩子,但是双方都不限制对方跟别人那个,只是不可以愛上别人。这种求婚以前还真没听说过,他说这些我都不好意思。我们相处很久了,道能是个好人,对我尤其好。他这想法是不是有点荒唐?夫妻在一起不就是要那个的吗?唉,羞死人了……不过挺有意思,我倒挺想试试,嗯,真不好意思。我问他要是将来结了婚,坚持不了怎么办?他说那就离婚好了,我一时还想不清楚。”
“1958年9月22日晴气温30度星期一”
“上次道能求婚的事,我一直没想清楚,今天他又问我有没有想好,愿不愿意答应,我问他为什么要搞这种奇怪的条件,他说,那些糟糕的婚姻,一个重要原因是双方失去了愛情所需要的神秘感,所以会破罐子破摔,愛情失去神秘感的主要原因是那个导致的,所以把那个去了,就好了。我觉得他这想法太幼稚,两个人都有好感,甚至相互很喜欢,还是夫妻,不那个可能吗,我倒无所谓,他们男人能做到?”
张道能的日记:
“1958年8月21日晴气温34度星期四”
“今天是七夕,跟颖琛求婚了,提了个结婚条件,她很惊讶,没答应我,我是想搞个人生实验,而且我相信会成功。”
“1958年9月22日晴气温30度星期一”
“今天再次跟颖琛谈结婚的事,她还是满腹狐疑,问了好多,不过最后差不多已经同意,我很兴奋,真正的人生似乎要开始了,我们俩都不年轻了,她34,我38,我是否能忍住,不跟她求云雨之欢,我还是有点把握的,实在不行,可以在外面找人嘛。好婚姻一定得有审美距离,不然,肯定会馊的。”
……
王颖琛日记:
“2008年8月7日 晴 35度星期四”
“今天又是七夕了,道能向我求婚50周年纪念日。这50年,真好,想起来很感动,像诗一样飘逸、空灵,倏忽间,我就老了,他也老了,像丝袜上的拉丝,说脱了就脱了。我有时候都不相信,除了数着白头发照镜子,看自己小腿上的干皮肤,才知道都84了。再给我一辈子还要这么过,这辈子真幸福,有了道能,有了道能这天才的人生设计,我们的婚姻才是永不凋谢的金玫瑰——真就是帕乌斯托夫斯基说的金玫瑰。感谢上天赐给我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居然都做到了——除了接吻、拥抱,甚至裸身同睡,就是不那个,他这人控制自己欲望的能力真是超强,简直不可思议。年轻时候他有过情人,我也有过,但都没想过要去跟他们一起过,各自都处理得很好。“文革”那会儿,人揭发我俩私生活,可谁也不知道我和道能在这方面是相互透明的,不会离婚。再过10年,照西洋人说法,该钻石婚了。不过,不管年头是不是够,从婚姻质量上讲,我们这就是钻石婚,否则,天下恐怕就没有钻石婚了。”
张道能日记:
“2008年8月7日 晴 35度星期四”
“今天又是七夕,下午一起出去散步,看她的侧脸,还是那么漂亮,那么高贵,比50年前还要漂亮,她的性格一直就这么温和、娴雅,她也还是那么聪慧,年纪大了,思维还是敏捷如故,跟我一样,都50年了,50年了……真是奇迹,50年前那种婚姻设计看来还是正确的,这实验不知道还有谁能做。突然想,回头,这日记可委托出版的也就是萧瀚了,他一定能理解我们,他当年要是也找一个像颖琛一样,可以一起做人生试验的,那婚姻愛情神话就能增加一对,不过,他这性格可能做不到,他没我理性,我也没他有激情,他是哥尔德蒙,我是纳尔齐斯。”
“2008年12月10日星期三晴”
“老太婆走了,没什么痛苦,很安静,至死她都轻轻握着我的手,她一生都这么安静,这么轻盈,我想我也只有用安静才能告慰她在天之灵。亲人离世是不必哭泣的,生命如歌,歌唱完了,应该回味这歌声的美好,而不是计较这歌怎么唱完了。歌声是不会停止的,颖琛和我都知道。昨天你还跟我说,咱们这首歌不知道谁先停唱,我说,不会停唱,我想你是已经预感到要与我暂别了,是啊,咱们说好下辈子还要在一起的,只是下回你做丈夫,我做妻子,其他都不变。这房间看起来似乎空了很多,听不见你的笑声了,不过,我听力好,还是能听到的,这会儿你一定在这儿,对吧,颖琛?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说说话吧。我今天下午去给你买了一套新的《普希金全集》,还是你喜欢的那个版本,你看过的这套,我舍不得给你,不嫌我小气吧,呵呵,我一直这么小气你是知道的,只要是你的东西,我都留下。睹物思人,别人会伤心,我不会,你知道的,对你的回忆让我感到温馨,你知道我不贪,你也不贪,所以我们没那么多伤心的回忆。你在的时候,我们恩愛,你走了——人总是要走的,我们依然恩愛。我会好好过下去,直到自然终止。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的人,最亲的人走了,人通常都会很悲伤。可是,我们都是喝着普希金的奶过来的,不喜欢痛苦,不喜欢悲伤,那种悲伤,咱们不需要。颖琛,你那么安静,现在更安静,过不了多久,我会去跟你会合,记得咱们开过的玩笑吗?到了那边,咱们还是像50年来这样,独自去公园,不一起出发,到了那儿再会合,天天这样,对吧,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公园,这种感觉真好!嗯,怎么就12点了,过得真快今天,困了,我得睡觉了,吻你……你走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可不也是‘吻你’吗,你一点也不忧伤,哦我很欣慰,真的像睡觉前互道晚安……晚安,颖琛,别把被子蹬了,唉,拿你没办法,老了还跟孩子似的。”
……
上述日记内容,我觉得是理解道能和颖琛夫妇俩比较关键性的片段。忘了做个交代,他们结婚以后,一直坚持每天记日记,而且约定,谁也不看对方写了什么,虽然在同一个本子写,一个从本子的第一页往后写,一个从最后一页往前写。
我也不清楚该不该出版他们的日记全集,这个问题就交给大家了。
2009年2月16日於追遠堂
無我按:后經證實,是蕭瀚杜撰的故事。哈哈。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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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是杜撰的,不然太诡异了。
回覆刪除不过现实的婚姻,似乎也是诡异者居多。大概不完美,才是最符合人性的。
拜读了萧老师的這篇文章,有点惊讶,原来恢宏博大的萧老师,心底竟然有这样深藏的柔情。看来博客真的是不能随便写的啊:)
回覆刪除不知道萧老师是不是看心理学。从某种角度来说,人是一种不幸的动物。上帝造它的时候就没有存什么好心。人的神经构造和情绪反应机制都注定了,同一满足不断重复,得到的快感会不断降低。所以,抗拒审美疲劳,像萧先生设想的那样,基本属于逆天行事,成功的概率近乎零。
但是心理学也说,外部满足的增加(如:性的享受)会降低内部动机水平(如:彼此交流和表达关爱的愿望)。所以,萧先生的“性压抑增进感情说”也是成立的,因此,这类的实验也一直有人在做。
据说杨德昌跟蔡琴就是十年的无性夫妻。我对杨德昌的生平不了解,不是太清楚他提出这样的安排的动机。但从有限的直接访谈的资料看,蔡琴显然并不真正理解这种做法。
实际上,我周围也有这样的人,坚决不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ML,因为“一旦弄杂了,就不持久了”。
但是可能其实我们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C S 刘易斯说,性爱是上帝跟人开的玩笑,无法接受玩笑是很糟糕的事,无法接受上帝开的玩笑就更糟糕。(在海特报告中,某些夫妇彼此探索对方的身体的时候流露出来的那种深刻的亲密和爱意,不能不说十分动人。)
按刘易斯的说法,避免基督徒婚姻中的“不再相爱”的产生,最好的方法不是压抑,而是寻找更深更持久的兴趣。 “只要你坚持下去,逝去的那份最初的激动都会通过一种更内在、更持久的兴趣得到补偿。”——我无法重述他所有的话,详见《返璞归真》,华东师大出版社,114页前后。
然而,感情和感受的事情,皆因人而异。每个人的欲望程度不同,能接受的状态也迥异。心理学说,个体差异才是最终极的决定因素。——谈了一大堆的价值观、道理和逻辑,其实,对任何事,我们的大脑在把它辨认出来的那最初千分之几秒钟里,就已经决定了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所有意识层面里的解释,都是后来附加的,所有的讨论,都是白搭。
最后罗嗦一句,以萧先生的博大,如果碰到真正跟您有同样的脑电波的人,呵呵,估计不要说六十年八十年,就算一百八十年,也不会丧失兴趣滴。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回覆刪除在利丰的时候听伍老师讲课,就收获颇丰。
回覆刪除今天看了一天伍老师的博客,再次醍醐灌顶。
原来冯老师叫冯七啊?哈哈。
回Florence:
回覆刪除馮七是馮老師的小名,大名馮頌陽,嘿嘿。
看了一天啊?小心被裁員,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