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2011-04-11

丈夫不能再辱――李陵评传(下)

东居延海边的沙子。

 

李陵的命运牵扯到了很多人,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位:司马迁和苏武。

公元前91年,汉武帝征和二年,时任中书令的司马迁,接到了老朋友任安的一封信。此时的任安,因为牵连戾太子巫蛊案,正等待下狱。

戾太子巫蛊案是汉武帝末年的一桩大案,原因复杂,过程繁冗,此处不赘述。戾太子受江充诬陷,先发制人在长安起兵,任安时任北军使者护军,即掌管禁卫军北军。戾太子在北军南门外召任安,给他皇帝的符节命他发兵。任安接了符节,却闭门不出。汉武帝认为任安不附和戾太子是在佯装。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小事,最终决定了任安的命运。

任安曾经笞辱过一名北军钱官小吏,小吏向汉武帝上书说,任安接受了戾太子的符节,戾太子要求任安拨派兵甲鲜明的精锐部队。汉武帝看到上书,评价说:"任安实在是个老吏啊!见兵事起,就想坐观成败,戾太子胜,就以接受了戾太子符节的名义附和戾太子;戾太子败,又以没有发兵的名义附和我。这证明任安怀有二心。任安以前有好几起死罪,我都没有处死他,没想到此人'怀诈,有不忠之心'。"于是下狱诛死。

任安等待下狱的时候,给老友司马迁写了一封信,明里说要司马迁"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其实是求司马迁向汉武帝进言,搭救自己。司马迁考虑良久,给已经下狱的任安回了一封信,这就是被誉为古代书信体压卷之作的《报任安书》。

在这封回信中,司马迁表明了自己不能"推贤进士"的苦衷:"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祸患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辱及先人更丑陋的了,而耻辱没有比宫刑更大的了。因此,"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昂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今天我已经身体残疾,沦为扫除之隶,厕身于庸碌低劣者之中,却还要昂首扬眉,评是论非,不是轻视朝廷,羞辱当世之士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接着,司马迁用一大段篇幅说明了自己遭受宫刑的悲惨遭遇,并解释了自己被判死刑,何以自求宫刑以免一死的原因:

"我之所以隐忍苟活,甘愿入于粪土之中而在所不辞的原因,是以私心还有未了之事为恨,怕死后文章不能流传于后世为耻啊。我不自量力,近年来自托于无能的文辞之中,网罗天下散佚的旧闻,考订前人的行事,考察他们成败兴衰之理,写成了一百三十篇,也想借此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刚刚草创,还未完成,恰逢这场灾祸,我痛惜这本书还没有完成,因此即使受极刑也没有流露出怨恨之色。我确实想完成这本书,藏之名山,传给能承继它的人,在通邑大都之间流传,那么我就偿还了以前受到的屈辱,即使被戮一万次,哪里还会后悔呢!"

《报任安书》就结束于这种志存高远、委婉曲折又壮怀激烈的自辩之中。司马迁的身世,由他自己娓娓道来,真是具备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按汉律,判处死刑的人可以自求宫刑以自赎,司马迁正是为了写作《史记》而选择宫刑的。在中国古代的"五刑"中,宫刑是仅次于死刑的惩罚。"五刑"即墨(刺刻面额,染以黑色),劓(割鼻),剕(断足),宫(阉割和幽闭),大辟(斩首)。宫刑又称蚕室、腐刑。颜师古释义为:"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受宫刑之后容易中风而死,需要在像蚕室一样温暖的密室里养伤,待创口愈合后方能出来。蚕室,这个优雅浪漫的名字,却被用来安置刚刚被阉割的犯人。宫刑最初是用来惩罚淫乱的男女的,"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尚书大传》),后来宫刑的惩罚对象被任意扩大,直至成为针对任何人任何事的刑罚。秦朝人口不过两千至三千万人,仅仅修建阿房宫和骊山的受过宫刑的罪人就多达70余万之众!

当司马迁在蚕室里休养刚遭重创的身体的时候,他心灵所遭受的创伤一定百倍于身体的创伤。那么,在遭受了"五刑"之中最为耻辱的宫刑之后,司马迁后悔了吗?

李陵败降匈奴后,汉廷举朝震动,汉武帝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满朝大臣失魂落魄之余,人人痛骂李陵是汉奸卖国贼,只有司马迁一人替李陵辩护说:"李陵步卒五千人,转战千里,弹尽粮绝,士卒赤手空拳争相和敌人肉搏战,都是李陵训练有方,即使古代的名将也不过如此。虽然战败了,但五千步卒在八万铁骑的包围之下,仍然击杀了一万多名匈奴骑兵,可谓战功赫赫。我想,李陵之所以投降,可能是诈降,想先委屈自己,再趁机反戈一击。"

司马迁的这一设想合情合理,因为他和李陵做过很多年的同事,对李陵的人品非常了解,认为李陵有"国士之风"。不料汉武帝认为司马迁为李陵游说,是为了诋毁李广利,遂判司马迁腐刑,就是阉割之刑。这是李陵事件的第一个回响。

在汉武帝"族陵家",李陵案已成铁案的情势下,司马迁明知给狱中的任安写的这封信,必会上达天听,还是委婉、然而坚决地再次实现了替李陵的辩护:"身虽陷败彼,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而且,还顺便讽刺了大臣们和汉武帝的丑态:"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如果说第一次替李陵辩护是出于劝谏的本职,那么事隔七年,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在七年前汉武帝"族陵家",李陵案已成铁案的情势下,司马迁明知给狱中的任安写的这封回信必会上达天听,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再次替李陵辩护,就显得非常引人注目了。

按照惯常的思路,司马迁和李陵一定是好朋友,否则司马迁的行为就很费解。可是,司马迁恰恰和李陵关系并不密切。据《报任安书》:

 

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司马迁和李陵同在侍中曹内任侍中,可是两人性格、志趣都不相投,因此连在一起喝杯酒都没有过。不过司马迁却认为李陵是个"奇士",理由是李陵对父母孝顺,对士人守信,于钱财上廉洁奉公,获取和付出都遵守礼义,为人又谦让,恭敬节俭,甘居人后,而且常常立誓,愿意奋不顾身去解救国家的危难。这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品德,司马迁认为这种品德有国士之风。为人臣子,万死不顾生,赴国家的急难,已经实属难得,可是现在一件事做得不当,那些明哲保身之辈就纷纷夸大他的缺点,司马迁实在为李陵感到痛心。

司马迁对李陵的评价是他和李陵同任侍中,长期共事的过程中观察的结果,他坚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因此才会在"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的时候,孤身一人挺身而出替李陵辩护。

紧接着司马迁又说:"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这是一个并列句:"李陵生降匈奴导致家族的声誉颓败;而我因为替他辩护又受宫刑囚禁在蚕室里,为天下人耻笑。"司马迁把两人的悲惨结局并置在一起,意味深长。也许,"知己"这个词,开始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司马迁和李陵地位平等,共事多年,朝夕相处,却"素非相善",史书中也没有记载过一句李陵对司马迁的评价。可是,从司马迁对李陵和推许以及结成命运共同体的感受来看,毫无疑问司马迁托自己为李陵的"知己"!"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名言,于二人的关系中当有更加深刻的吟味。

在《李将军列传》一文中,司马迁对李广一咏三叹,在《史记》中,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人物实在少之又少: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被阉割的司马迁仍然生活在汉武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独裁之下,只好借助对李广的评价第三次为李陵辩护—司马迁说李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是一句很奇怪的话,天下的百姓无论是否知道李广,都在李广死后为他痛哭,但是把李广和天下百姓的关系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未免过于言重。因此,司马迁此言更可能是指李广对李陵的影响。"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司马迁对祖孙二人的评价可见一斑。

 

和李陵命运有交集的第二个人就是苏武。迥异于司马迁和李陵的"知己"关系,苏武和李陵的关系更加微妙。

"苏武牧羊"的故事是中国历史凝练成的著名经典之一,它渗透进中国传统文化的纵深处,并以无数种不同的艺术样式,持续地发挥影响。苏武身世中所包含的种种复杂的况味,总是在天下大乱的时候一次次浮现出来,供不同身份、不同阶层、不同年龄段的人们细细品咂。

抗日战争期间,戏剧家顾一樵先生创作并公映了话剧《苏武》,《新月》杂志评论说"处处鼓舞读者油然喷发全身报国的高尚精神"。这是一个典型的对"苏武精神"的定位。和他的好朋友李陵比起来,苏武的身世相对比较简单,他是一个从一而终的人。可是,当苏武被放逐到北海(贝加尔湖)牧羊的时候,他和李陵的命运开始发生交集,友谊,生计,战争,归属,国与家,这些巨大的命题,时刻在他们二人之间纠缠不休,究诘不休。敦煌卷子中有《李陵变文》、《苏武李陵执别词》等若干说唱剧本,后世无名氏甚至伪托了苏武和李陵临别时互相赠和的诗篇,尤其伪托了模仿李陵语气的《答苏武书》,居然以伪作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绝唱。可见二人的命运纠缠,即使若干年以后,还是在后人心中唤起了巨大的情感涟漪。

李陵降匈奴时,苏武已经被扣留在匈奴一年有余了。其时汉、匈交相攻伐,互相都派遣了大量的间谍,匈奴先后扣留了汉朝使节郭吉、路充国等十余人,汉朝也如法炮制。汉武帝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且鞮侯单于刚刚上台,立足未稳,担心汉朝趁虚而入,于是把所有扣留的汉朝使节全部放还。这是一种修好的表示,汉武帝当然心领神会,派遣以中郎将苏武为首,包括副中郎将张胜和假吏常惠等一百多人的庞大使团,护送扣留在汉朝的匈奴使节返回匈奴,同时赏赐给且鞮侯单于大量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善意。没想到单于看到这许多礼物,反而认为汉朝软弱可欺,益发地骄横起来。

在苏武使团逗留匈奴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却决定性地影响了苏武使团的命运。

以前投降匈奴的汉使卫律,他的副手虞常却是假投降。虞常觉得苏武使团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机会,于是联合苏武的副手张胜和匈奴失势的缑王,密谋把单于的母亲阏氏劫持到汉朝去。一个多月以后,虞常他们趁单于外出打猎,实施行动。没想到让一个人漏网了,连夜逃跑到单于身边。单于发兵,杀了缑王,活捉了虞常,派卫律审问。

张胜听到这个消息,害怕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武。苏武说:"这件事一定会牵连到我,这是死罪,如果受审的话,有辱国家尊严。"拔刀自杀,被随从拦下。这是苏武的第一次自杀。后来虞常果然供出了同谋张胜,单于大怒,要把汉使统统杀掉。在左右的劝说下,最终决定劝降汉使。

卫律召见苏武,想先谴责汉朝使团的行为,苏武对随从说:"屈节辱命,即使能够生还,我还有何面目归汉!"拔出佩刀自刎。这是苏武的第二次自杀。

卫律大惊,亲自抱起苏武,奔到医生那儿,把苏武放在燃着微火的火堆上,使劲踩踏苏武的后背,把淤血放出来。苏武本来已经气绝,半日后终于苏醒了过来。随从们都大哭起来,把苏武抬回了行营。

单于对苏武肃然起敬,朝夕派人问候苏武,却把张胜收押起来。

苏武伤好之后,为了劝降苏武,单于和卫律设了个圈套。卫律当着苏武的面杀了虞常,接着说:"张胜你也是死罪,单于说如果投降就饶恕你。"说着举剑就冲着张胜去了。张胜吓坏了,赶紧表示投降。搞定了张胜,卫律的目标其实是苏武,他对苏武说:"你的副手有罪,你也应当连坐。"苏武回答说:"我没有参与他们的密谋,又不是张胜的亲属,干吗要连坐?"显然,苏武是按照汉朝的法律回应这件棘手的事。

卫律像恐吓张胜一样,举剑就刺向苏武,苏武丝毫不为所动。卫律收住剑,继续劝诱:"我卫律归降匈奴之后,被封为王,拥兵数万,牛马满山,尽享荣华富贵。您如果投降,也会像我一样富贵;如果不投降,身死名没于草野之中,有谁会知道您呢!"

苏武一言不发。

卫律继续劝说:"我劝你降,如果你降了,就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不降,以后你即使想见我也见不到了,谁还会替你说话呢!"

苏武忍了许久,开始大骂卫律:"你卫律本来是汉朝的大臣,不顾恩义背叛汉朝,投降了蛮夷之邦,我干吗要见到你?况且你这人心术不正,单于信任你,让你处理这件事,你就应该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了,可是你反而在中间挑拨离间,想让汉匈争斗,你坐观成败。南越、大宛、朝鲜杀了汉朝的使节,都遭到了汉朝的报复,只有匈奴还没有。如果因为我不投降而导致两国相攻,那么匈奴的死期不远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卫律只好回去禀报单于。单于越发地想让苏武投降,于是把苏武囚禁在大窖中,断绝饮食。适逢大雪纷飞,苏武把雪和毡毛混在一起吞咽下去。就这样坚持了好多天不死。游牧民族都是崇尚英雄的民族,对苏武敬若神明。单于于是把苏武迁到北海(贝加尔湖)丁令国属地放羊,放的是公羊,言明公羊产乳了才能放苏武回去。

这就是额济纳河。此时是4月初,水量尚属丰沛。

苏武在北海开始了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生涯。

苏武过的是放逐的生活,粮食常常接济不上,只好去挖野鼠的巢穴,把野鼠储藏起来的野生果实挖来吃。但是不管怎样艰苦,苏武都与汉朝使者的符节须臾不离,拄着符节牧羊,符节上系着的牦牛尾都脱落净尽了。

就这样过了五六年,有一次,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打猎,苏武会编结打猎用的网,会矫正弓弩,於靬王很器重他,供给给他衣食。三年后,於靬王病危,怕他死后苏武又陷入以前那样的处境,赐给他许多马和牲畜、盛东西的器皿和帐篷。於靬王死的这年冬天,丁令国的人盗去了苏武的牛羊,苏武又过上了穷日子。

《汉书·苏武传》的作者班固显然是一个国家主义者,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仅仅给几个地位低微的游侠做了一篇短短的传记,班固就批评司马迁"退处士而进奸雄",更别说对"汉奸"李陵了。在班固的笔下,李陵投降的那一年,因为心中有愧,不敢去见老朋友苏武。苏武牛羊被丁令国的人盗去之后,李陵和苏武的关系开始出现交集。细细品味班固的笔触和记述的细节,不仅能感受到述史者的立场,而且还能够触摸到述史者的立场之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感。

单于知道李陵和苏武是好朋友,都担任过侍中一职,不仅同朝为官而且还是同事,就使出了最后一招,派李陵来劝降苏武。李陵来到北海,摆设酒宴,宴前作乐,开始了一大段劝降之辞:"如果你永远不能归汉,白白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受苦,你对汉朝的信义又有谁知道呢?你大哥苏嘉以前做奉车都尉,跟随皇上出行,到雍城棫阳宫的时候,扶着皇上的龙辇下大殿的台阶,一不小心碰到柱子,折断了车辕,被判决为'大不敬'的罪名,令他伏剑自刎,仅仅赐了二百万钱安葬。你弟弟苏孺卿跟随皇上去祭祀河东后土,宦官与驸马争船,宦官把驸马推到河里淹死后骑马逃亡,皇上诏令孺卿追捕宦官,久久追捕不到,惶恐之下只好服毒自尽。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母亲已经去世,我送葬到阳陵。你夫人年轻还轻,听说也已经改嫁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妹妹,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到如今也已经十多年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人生如朝露,何必如此自苦呢!我刚降匈奴的时候,整天痛不欲生,几乎要发狂。加上老母亲也被囚禁起来,我比你还不愿降啊!皇上年龄越大,法令越无常,无辜的大臣已经被灭家的有几十人了,自身的安危尚不可知,你还为这样的朝廷守什么节啊!"

苏武回答说:"我苏氏父子无功无德,蒙皇上眷顾,加官进爵,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今天终于有了为国家献身的机会,即使斧钺加身,汤镬极刑,我也心甘情愿。"接着苏武说出了国家主义的最强音—"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当国的伦理转化为家的伦理,并且家国伦理合一的时候,苏武的心中是快乐的,也是无所畏惧的。他心灵澄澈,像一个视惟一价值为终极价值的孩童,睁着天真的眼,直视着李陵这位心绪远远比他复杂,内心深处的伤痛无法为外人道的好朋友。甚至面对苏武,李陵都无法道出"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的苦涩抱负,无法道出无家可归、退路俱断的惶恐和焦虑,无法道出那种椎心蚀骨的两难选择。是的,苏武不需要选择,他是从一而终的人,他只需要顺从命运的安排,命运带着他往前走,他不自知地拽着命运的尾巴。在爆炸性的事件进程之中,苏武两次自杀;而当事件平定下来,苏武的心也平定了下来,他不再自杀,这时他和命运已经融为了一体。李陵理解他,他却无法理解李陵。

于是李陵只能感喟了一句"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洒泪而别。

回去后,李陵让妻子赐给苏武牛羊数十头。公元前87年,汉武帝驾崩以后,李陵专程赶到北海,告知苏武这个讯息,苏武面向南方号哭,呕血,朝夕凭吊达数月之久。

陪在苏武身边的李陵,目睹此情此景,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政治博弈永远是一种无常的过程。汉昭帝即位后数年,匈奴与汉朝和亲。汉朝向匈奴索要苏武等使节,匈奴诈称苏武已死。后来汉使又出使匈奴,苏武的副手常惠请求看守他的人带他夜见汉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和现在各人的状况述说了一遍,并给汉使出主意,让他告诉单于,说汉昭帝在上林苑中射猎,射中了一只大雁,脚上系有一封帛书,帛书上说苏武被流放到了荒泽之中。

这个神奇的谎言果然把单于吓住了,单于大惊,只好承认苏武被放逐到北海。

消息传出,苏武和李陵上演了最后的诀别。这是中国史上最动人的诀别之一。

李陵赶往北海,像以前一样摆酒作乐,向苏武庆贺他将生还汉朝。席间李陵说:"这次生还,你将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自古以来惊天动地的事迹和人物,没有再能超过你的了,可喜可贺!我虽然无能,可是假如当初汉室赦免我的罪过,使我老母亲得享天年,让我能在奇耻大辱之下实现我的宿愿,就像当年曹沫在柯盟誓的时候劫夺齐桓公一样,该多好啊!可是汉室族我全家,我还有什么可回头的呢!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行了!"

班固转述的李陵这番话,毫无疑问来源于司马迁在汉武帝面前为李陵的辩护词。司马迁认为李陵是假投降,意欲有所作为。可是这都是后人的推想。历史发生了,光阴逝去了,经历历史的人缄口不语,任凭后人无端地猜测。

这一次就是永诀了。这一次就是李陵和汉朝的联系最后失去的永诀了。李陵起舞,作歌:"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这是李陵留在历史上的惟一可信的诗篇。悲怆的歌声真的泄露了李陵的心事吗?"陵泣下数行,因与武诀。"短短九个字,却像蕴藏着说不出来的千言万语。

李陵临别辞的最后一句话是:"令子卿知吾心耳。"子卿(苏武)真的"知心"吗?"知己"的关系真的存在于李陵和苏武之间吗?耐人寻味的是,同为叛将,苏武痛骂过卫律,但当李陵劝降时,他却未加一句詈词,仅仅只是陈述自己的抱负而已。尽管没有司马迁和李陵关系的显豁,但李陵和苏武之间,却像有着更多更复杂也更微妙的意味,品咂不尽。

这一场景长久地感动着后人,以至于后世的无名氏伪托了两人永诀的相互赠别的诗篇,使这一场景化为永恒,使这一场景充满了心有不甘的低回和喟叹: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李陵与苏武诗)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苏武与李陵诗)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即使是伪作,这也是绝唱啊!它们传神地表达出了两人永诀之际的心情。昔为好友,今成陌路;此生永诀,不复相见。低回和喟叹,伴随着北海的烈风和暴雪,伴随着"子归受荣,我留受辱"的身世悲欢,就这样悄悄地散佚在了漫长的中国史上。

此后的故事就真的是"子归受荣,我留受辱"了:苏武于汉昭帝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回到长安,被封为典属国,赏赐丰厚。苏武共在匈奴生活了19年,回到长安的时候,须发尽白。

我总喜欢饮着烈酒,一遍一遍地重读他们两人的故事。在背叛和守节的两极,李陵和苏武的形象对峙着,又互为补充,形成了中国史上两种最为极端的人格症。况味难辨—只有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尽两人故事和两种人格症中的复杂意味。赞叹,郁闷;感慨,低回;理解不易,误解有期……他们的故事纠缠着,纠缠着,不仅仅在古代,不仅仅在汉朝的乱世里,也在今天的中国现身,也在今天的中国交相驳诘。历史的回声,不是回声,它就响在我们的耳边,不知何日是尽头。

 

公元前90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再次出征匈奴。在长安,李广利的儿女亲家、丞相刘屈氂夫妇以巫蛊诅咒汉武帝,被腰斩枭首,李广利的妻子亦遭收捕。李广利闻讯,在塞外范夫人城也投降了匈奴,单于同样也将另一个女儿嫁给了他,奉若上宾。这是李陵事件的第二个回响。

再过40多年,公元前51年,匈奴依附汉朝,单于入朝觐见,汉匈和亲,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正式结束了连绵一百余年的汉匈战争。

李陵降匈奴后,已被匈奴收服的坚昆王国,居于阿辅水和剑水之间,二水俱在叶尼塞河上游。据张承志《杭盖怀李陵》透露:"叶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旧坚昆之地发现了汉式宫殿遗址。苏联考古学家艾赫切哈娃断言考定—除李陵不可能有他人拥有这座宫殿。"

宫殿为四阿式重檐建筑,平面是长方形,中央有方形大殿。宫殿的内部构造与汉时的宫殿基本无异,房檐有圆形瓦当,上边有汉隶八分体书就的"天子千秋万岁常乐未央"。这座汉式宫殿的建成时间在公元前后,主持实地考古的苏联考古学家吉谢列夫推测这是公元前99年李陵降匈奴后的建筑。

可以想像,李陵负责管辖匈奴右翼的坚昆直至阿勒泰等地区,他和他的降卒,开始了与坚昆通婚、混血的过程。

至隋唐,坚昆一直依附于其他强势民族(如鲜卑、突厥)所建立的汗国,始称黠戛斯。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黠戛斯首领俟利发失钵屈阿栈亲至唐朝要求归属,唐朝沿用旧称,以其地设坚昆都督府,隶属燕然都护府,封俟利发为左屯卫大将军,坚昆都督。《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五》:"黠戛斯自称李陵之后,与国同姓。"《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二》:"黠戛斯,古坚昆国也……人皆长大,赤发,析面,绿瞳,以黑发为不祥。黑瞳者,必曰陵苗裔也。"—以李陵和坚昆的关系,李陵毫无疑问是黠戛斯的祖先,至少是黠戛斯之一部的祖先。"日本突厥学家护雅夫认为,黠戛斯之一部即黑发黑须黑瞳的一部,乃是李陵及降卒后裔这一传说,已经成为正史史源。"(张承志《杭盖怀李陵》)之所以"以黑发为不祥",是因为李陵毕竟乃降将,并非光彩之事。

叛将李陵,怀着已经不为今人知的浩茫心事,寂寞地生活在"胡地玄冰"之中,却不经意间开启了一支古老民族的崭新流脉。是的,"李陵将军,且不说他永远成为军人文人试金石般的限界,即使只是他一缕血脉染入大漠,使黑发黑瞳的一支骑手世代怀想—难道还不够一桩美丽的壮举吗?"(张承志《杭盖怀李陵》)

这是李陵事件的第三个回响。更远的回响远在八百年后,八百年后的唐朝,那个天纵奇才、凭空出现、"痛饮狂歌空度日"的李白,就是李陵的二十三世孙。

 

关于李陵降匈奴事件,我听过的最惊世骇俗的说法出自杜培华《去楼兰》一书。该书认为,李陵在投降之前,"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埋在地下的珍宝是远行进行大地测量的归来者带回的太阳历法和观测记录!李广利在大宛夺取汗血宝马的战争中,李陵被派往敦煌和楼兰,等待李广利的归来。李广利班师后,这种历法和观测记录最终落到了李陵手中。"远行者前往大地四极,经地中海或美洲大陆,不计其岁月的实测、考验,带着它们回来了。史文之师、协律都尉绎而用之。可是,远行者带回来的东西引起的反映竟是那么大!这其中,秘密是一回事,其语言的显微变迁与再创造又是一回事,还有不同精神体系或一定是历法体系的纷议。李陵与李广利'分兵'之后,李陵带着它们起于敦煌,驻守楼兰,经过居延。他想把它们留给苏武,但见到苏武前'兵败',他可能那时把它们埋在那里了。"(《去楼兰》,杜培华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01年8月)

这段话很不好理解,概括地说,该书认为司马迁在《史记》中所写的李陵传记,并非是如同字面上那样记载李陵和匈奴的战争,而是用一种隐语记载了李陵获得和保存太阳历法以及大地观测记录的过程!我们能看懂的是前者(李陵和匈奴的战争),可是我们看不懂的却是后者(获得和保存太阳历法以及大地观测记录的过程)。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声称在《史记》的原文下面,还藏着另外一种语言体系,这种语言体系不为人所知,它记载的是和我们眼睛看到的截然不同的故事。这种说法十分离奇,可是也足够炫人耳目,它给中国古代文献提供了另一种惊心动魄的阅读角度。

《去楼兰》是一部纵横古今中外、重新阅读和解释中国古代典籍的奇书,特此录下关于李陵的记载,有心的读者可以一读。

 

在结束李陵故事之前,让我们再重温即使伪作亦为名篇的《答苏武书》中的苍凉名句: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韛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浆,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

(原载成都《青年作家》2011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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