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忏悔
萧瀚
尊敬的艾未未先生:您好!
您我素昧平生,但我当然知道您!
这是一封短信,与其说写给您,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因为您可能暂时看不到这封信,而我有些话很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
是的,除了听说您被搜家,您被失踪,其他的一概不知。一个大活人,被一种特殊的称为权力的绑匪绑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这国太寻常,尤其今年以来寻常得几乎成为每天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更为可悲复可笑的是,被一般绑匪绑架,至少还能发消息说,某某某被绑架了,而被这种绑匪绑架,那是连消息也不能说的。
现在,您就遭到了这样的绑架,仅仅因为您热愛自由,仅仅因为您为了公正、正义而呐喊,为了弱势者做过很多事,一句话,因为您的正直和勇气,您现在遭到了绑架。其实,我相信您被绑架,还不单纯因为勇敢和正直,还因为您有趣,您是我所知道的人里少数做到了在生活中反极权,而不是以反极权为生活的人。有趣是自由的表征之一,而极权政治要消灭的就包括有趣,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沙漠,人性的沙漠,艺术的沙漠,一切真善美愛的沙漠,他们只要沙漠,只要假丑恶恨,一切和邪恶、地狱、死亡相关的都是他们的酷愛,所以弗洛姆就说过极权是一种恋尸癖政治——无怪乎他们喜欢供奉伪神的尸体。
我是个懦夫,许多年来一直就是,没有像您一样真正站起来,做个真正的人。我有很多恐惧,怕失去自由,怕失去和亲人在一起的生活,怕失去我的书房,怕失去我的电脑无处说话,怕不能继续我的思考和研究,怕不能一如既往地和朋友们在一起……总之,我有无限的恐惧。
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里说到苏联大清洗恐怖时期,许多老布尔什维克被契卡人员抓起来之后,尚未被抓的人心中不安:"怎么还没抓我?是不是我还不够正直?"直到有一天契卡的马车停在他们家门口的时候,他们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事实证明他们足够正直。
自从我的朋友冉云飞、滕彪等多人身陷囹圄,我就已焦虑不已,既无能营救,也没有勇气直接站到他们身边,就是在博客或微博上说几句话、写几篇文章,也会顷刻间不知所终,现在他们又绑架了您,我的心中更加焦虑不安。
这样的绑架是否会轮到我,这我无从揣测,但我没有像您和其他这些身陷囹圄的朋友们去做应该做的事,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我还不够正直,还不配像你们这样承受苦难。
中国历数千年的官僚政治(以权力和官僚集团本身利益为核心、权力不受限制的奴役性制度),是世界历史上的一个罪恶奇迹,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即使没有苏联的前鉴,也会因现代科技结合官僚政治而导致中国式共惨极权,因为这片土地最易出产的就是这种邪恶的庄稼。
将来中国会有什么,我也不抱太大希望。福山所谓自由民主政治是人类能够找到的终结历史的制度,中国却未必走得上——难道上帝要留个负面的样板提醒人类自由的可贵?数千年来,这国这民信仰匮乏,偶像崇拜猖獗,拜权、拜金、拜位等精神结构基本上没什么变化,等级制造就的奴性国格、族格,在不知反省的狂妄自大、非理性眩晕感中基本上没什么改进的可能,所以这种民族,产生共惨党这样的怪胎诚非意外,将来再产生同类甚至更坏的魔怪,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而这国这民,既然不思改进,领受奴役也自然是活该——唯有你们无畏涉险追求自由和公平正义而受迫害者摆脱了受奴役的耻辱。数千年来,这国基本上是在忍受暴政和换一个暴政的交替中度过,偶尔可能会出现个"辉煌仁政",那也只不过是温柔一点的枷锁,算不得开锁,既然已经绵延数千年,将来怎么就一定能改变?——虽然也可以质问怎见得就一定不能改变。
所以,我一直更相信教育(然而没有一个好制度的开端,改变教育现状也难上加难,这是个悖论),教育之力缓慢,但稳当长远——这是我正在做的事;相信公民社会的实践性推进,因为公民社会才是善治之根,而你们做的就是这些事。这国之现状,是因为如您和其他具备公民精神与素养的行动者太少,而像我这样的怯懦者太多,当共惨党作下无数罪恶的时候,我的沉默在支持着邪恶,为了撇清自己不是这恶的同谋,我只能开口说话,也仅此而已——只是一个自私的不粘锅行为,并没有直接去反抗暴政。
给您写这封信,是向您致歉,在您最需要的时候,我没有能力营救您也许可以原谅,但没有克服恐惧跨过去拥抱您这个大胖子,却是不可原谅的。同时,这封信,也权当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向自己的良心忏悔:
我的沉默、迈不出步子的脚,就是成就暴政的千千万万基础中一份。我为自己的怯懦自唾、自惭。但愿这种深入骨髓的怯懦,不会一辈子拷问自己的良心,以致长期人格分裂而无法生活。
最后,惟愿您无论在何种境遇中都能身体健康,一如既往地笑口常开,我也相信,入云的高墙围不住您自由的心灵。
2011年4月5日於追遠堂
发自我的 iPhone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