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2011-04-02

阿拉伯,动荡的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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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11-3-24 通过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黄章晋 作者:魔鬼教官

 《凤凰周刊》394期封面文章


如果你有一个阿拉伯人朋友,你一定会经常听他说起一个常用语:Insha'Allah

这个阿拉伯人总挂在嘴边的常用语,往往令其他文化的人在与阿拉伯人打交道时极为困惑。

当他希望一件事情成功,他会说Insha'Allah,这时Insha'Allah的意思是"愿真主成全"。

当他答应你赴约,会说一声Insha'Allah,这里Insha'Allah的意思是,如果他能来的话,这是上苍的意思(如果不能来,也是真主或上苍的意思,反正不怪我)。

阿拉伯人对宗教的虔诚、对生活的达观和随遇而安,阿拉伯人意愿和主张的捉摸不透,都可在一句Insha'Allah中体现。

 

阿拉伯,动荡的新月 - 魔鬼教官 -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黄章晋

本刊特约撰稿人 丁大伟

 

从地图上看,由北非横跨西亚、中东,一直延伸到波斯湾的阿拉伯世界,像一块土地干裂之后的拼图,被长短不一的笔直线条裁剪成大小不等的22块。这块居于亚欧大陆和非洲大陆腹心的新月地带,总面积约为1400万平方公里,除了盛产石油,还总是与战乱动荡的新闻相连。

但谁也没有想到,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阿拉伯世界逐渐开始出现独立国家以来,最大的一次政治地震,会从相对最平静的北非开始。

2010121726岁的突尼斯水果小贩瓦吉吉在挨了城管人员一个耳光后,羞愤交加,在警察局门口点燃了身上的汽油。这位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自焚的一幕被手机拍下后,很快引发了一场阿拉伯世界的连锁政治地震。

尽管突尼斯总统本·阿里迅速赶到医院看望瓦吉吉,并在电视中对全国人民公开誓言将推进改革,但他的灭火行动来的太迟,瓦吉吉身上的火迅速烧毁了他苦心经营23年的基业,并延烧到了隔壁的埃及、阿尔及利亚、巴林、利比亚等国,甚至沙特阿拉伯。

全世界在阿拉伯世界突如其来的这场巨变面前屏住了呼吸,没有人知道瓦吉吉引燃的这把火最终会烧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它引发的剧烈震荡,将会对阿拉伯世界乃至全球的政治格局造成怎样的结果,甚至连这场地震内在的动因为何,也众说纷纭。

 

【民主第四波?民生冲击波】

 

当瓦吉吉身上的大火由突尼斯燃向埃及时,不少政治学者根据亨廷顿的《民主第三波》观点总结,将之称为"民主第四波"。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民主第四波",尽管此前也有西方国家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上的输入和渗透,但整体而言,西方国家对埃及强人穆巴拉克这类坚强的盟友,更多时候着眼于国家利益,甚少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为难。所以,在烈火蔓延到埃及,穆巴拉克这位西方国家的盟友的强人地位岌岌可危时,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看到大势已去之后,才从犹豫不决顺势改口敦促穆巴拉克顺应民意,并称颂阿拉伯人的民主诉求。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在埃及、突尼斯这些世俗化和开放程度最高的阿拉伯国家,国民对政府的不满,并不明显体现为对民主、自由的诉求,而是集中体现为对腐败、贫富分化、民生等问题的强烈不满。

尤其不能不说的是,最先发生政治地震的突尼斯、埃及等北非国家,其实是阿拉伯世界中制度上光谱上最世俗化而且最自由化的一端,相对而言,海湾地区一些君主专制国家在制度层面上值得诟病的成分远远大于已经发生政权更迭的国家。

如果以"民主第四波"论,政治大地震更应当首先出现在君主专制且政教合一的国家。但迄今为止,最稳定的,恰恰是这些国家。民生状况的巨大差异才应当是政治稳定程度的根本原因——海湾一些君主专制国家,巨大的石油资本和财富能保证其国民的民生问题不受外部的剧烈影响,与北非国家情形迥异。

瓦吉吉的自焚能唤起地下涌动的烈火,是因为它唤起了突尼斯年轻人的命运共同感。尽管本·阿里治下的突尼斯曾长期保持较稳定高速的经济增长,2007年突尼斯还被评为非洲最具竞争力的国家,甚至2010联合国人文发展指标中,突尼斯的全球第81位还要高于中国的第89位。但表面的数据后面却存在着严重的社会结构性失衡带来的民生困境,2008年的金融危机,则迅速加剧了结构性失衡的民生困境。

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突尼斯传统的制造业和加工业受重创,海外投资也相应萎缩,贸易逆差逐步攀升。2010年,欧元区主权债务危机又令突尼斯经济形势雪上加霜,与欧元挂钩的突尼斯货币第纳尔对美元大幅贬值约10%,支柱产业旅游业也受重创。

相对来说,突尼斯近年来通胀水平在阿拉伯各国中还算比较低,一度只有4%左右,2010年为4.5%,但2010年初以来,全球性的通货膨胀,尤其是粮食价格上涨,导致突尼斯居民消费品价格突然大幅增长。根据当地市场粗略估算,面粉、蔬菜等价格上涨幅度一度高达60%。中低收入的老百姓基本温饱问题都受到巨大影响。

相较而言,突尼斯的通胀和物价上涨程度在阿拉伯国家并不算比较高,但其失业率,尤其是大学生失业率却几乎是最高的。

据突尼斯官方统计,近年来该国失业率为14%。而国际中立组织的统计则显示,该国失业率实际超过20%,青年失业率高达27.3%,今年来部分城市地区15-29岁的年轻人,失业率更是高达52%。世界银行近日的报告显示,突尼斯毕业18个月后没工作的年轻人占失业大军的46%

年轻人的高失业率是阿拉伯国家的普遍现象,国际劳工组织近日公布数据称,目前已知的年轻人失业率最高的地区是中东和北非,两地的失业率均在24%上下,年轻人的失业率可能是成年失业者的3倍。

人口结构畸形是造成近期北非和中东地区年轻人高失业率的重要原因,据统计,因为极高的生育率,这些地区1529岁的人口占到了总人口的最大比例。如突尼斯总人约1000万,而年龄在25岁以下年轻人比例高达50%以上。像导火索瓦吉吉,就是来自有7个子女的家庭,由寡妇母亲一手带大,而瓦吉吉是这个家庭的长子和顶梁柱。

与此鲜明对照的是,突尼斯对年轻人灵活就业,如小商小贩、临时雇工等方式不仅没有进行鼓励,反而采取很多限制措施。瓦吉吉的命运其实是大批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的典型。

事实上,本刊记者2011年之前在北非和中东地区工作时,即能明显感觉到突尼斯、埃及等国社会蕴含巨大的震荡能量,因为埃及、突尼斯这些国家大批年轻人大学毕业后,流向南方的乍得、苏丹等国去打工,而在过去,从来只有这些被视为落后地区的年轻人北上打工。

 

经济之"困":外向型经济的表象与真相

 

北非出现剧烈政治地震的国家,虽然直接原因是因为民生困境,但暴露的一个深层次问题就是阿拉伯世界经济的脆弱性。金融危机以来的通胀,对各国都有程度不一的冲击,但只有阿拉伯世界这种高度对外依赖的脆弱经济,才会出现如此严重的民生问题。

  以直接影响民生的居民消费领域为例,无论你走访哪一个阿拉伯国家的集贸市场,都不难发现一个基本事实:从传统手工艺制品到日常生活用品;从蛋禽肉类供应到米面食油等食品供应,几乎所有的阿拉伯国家都需要大量进口。

  以食品为例,阿拉伯世界消费的大米,进口自巴基斯坦和泰国;冻鸡,需要从巴西进口;牛肉从荷兰等地进口;水果,来自南非伊朗和东亚;面粉多是本地加工,但小麦需要从澳大利亚进口。如果你要问到这些物品多大比重需要进口时,商贩会答道:"几乎全部"。

  由于阿拉伯各国自给能力非常低,国际物价的上涨,便会对各国消费物价产生更加明显和程度更大的影响。亚历山大、开罗等旅游城市,甚至一段时间内各饭店都在菜单中取消了羊肉为原材料的名目。因为羊肉价格几乎成倍上涨。

  它在今天的阿拉伯世界带来的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就是:原油价格飞速上涨和石油美元收入的增加,各国财政收入和社会财富大量增加的同时,居民实际收入水平却停滞,相对贫困和居民生活成本成为油价狂飙之下的普遍性现象。

  从数据上看,阿拉伯世界的经济体是高度对开放的外向型的经济体,据阿拉伯联盟统一委员会的相关统计,阿拉伯国家对外依存度高达82%。但阿拉伯国家之间的经贸关系只占很小比重,不超过8%

  它其实更能反映的一个事实是,阿拉伯世界经济体的开放性,是一种不得不为的选择。典型如利比亚,它曾长期奉行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敌对政策,为了政权的稳定性,社会对外开放程度极低,但在以石油为核心的工业领域乃至服务业,却不得不与西方资本合作。

  当然,在正常情况下,只要有石油,只要全球经济不发生剧烈波动,一切问题都好解决。因为普遍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甚至阿拉伯人认为,石油是真主赐予的礼物。它曾给阿拉伯世界带来过经济和社会高速发展的短暂春天。

  过去的二十多年来,随着全球经济的迅猛发展,石油需求迅速攀升,原油价格连续上涨。坐拥有丰富石油资源的阿拉伯世界得以搭乘全球经济快车,经济快速发展。迪拜、多哈等阿拉伯国家的城市之星,发展之快之繁华,令人印象深刻;沙特、巴林、科威特等海湾国家,更是依赖能源出口,在基础设施建设、社会福利保障、居民生活水平改善方面取得令人羡慕的发展;苏丹、利比亚、尼日利亚、也门、阿尔及利亚等传统贫穷落后国家,也随着石油资源的发现和开发,继海湾国家之后,取得连续的经济增长和初步的社会财富增长。

  以石油资源出口带动的经济增长,提高了各国财政收入水平。也带动了石油产量相对不大的阿拉伯国家的工业、贸易、旅游业的发展。埃及、叙利亚、突尼斯等国都曾有过持续的经济增长。虽然此间巴以和谈仍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也爆发了多次战争和武装冲突,恐怖主义、极端宗教势力活动也依然存在,但阿拉伯世界总体上,依然取得了相对稳定的社会形态和社会经济发展。阿拉伯世界迎来了社会经济发展的"春天"。

但短暂的春天却无法掩盖阿拉伯世界在全球化分工之下扮演尴尬角色的基本事实。

  石油工业无疑是中东经济发展的命脉。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工业体系中,从石油勘探开发、现在石油技术服务领域到现在石油工业,阿拉伯国家却处于尴尬的边缘化地位:没有一个阿拉伯国家具有相对独立完善的石油工业体系。

  以石油勘探开发为例,整个中东像是一场国际石油巨头的聚会。英美日等国国际石油巨头在中东耕植多年,近年来,印度、马来西亚、中国、澳大利亚等新兴石油巨头也大量涌入,蚕食着阿拉伯国家的石油勘探开发作业市场。

  当然,在各产油国主导下,各国都成立了具有国有背景的石油企业。比如沙特的阿美石油、利比亚国家石油公司、卡塔尔石油公司等。但是,这些企业更像是坐收石油收益或权益的"地主",而非全球能源工业和现在石油工业的参与者。

  在石油技术服务领域,Schlunmberger, Baker Huge, Harliboton,甚至中国的东方地球物理公司、中油测井、长城钻井、中国石油工程建设集团等石油技术与工程服务企业都取得迅猛的业务发展,而这个领域阿拉伯国家企业参与几乎为零。

  以石油炼化工业为代表的现代石油工业,从技术设计、到设备制造、到运营维修保障,也基本全部是由外国石油公司完成。在国际能源供应中具有重要地位的阿拉伯世界,却在国际能源体系分工中,处于边缘化的角色。

经济学有一个名词叫"荷兰病",系指一国某一初级产品部门异常繁荣而导致其他部门的衰落的现象,因荷兰1970年代发现北海油田而得名。但真正最严重的"荷兰病"患者,毫无疑问正是中东的伊斯兰世界。

对石油的依赖,并不只是经济上的"荷兰病",它在阿拉伯世界造成的另外一个恶果,是政治上的,因为石油这种命脉资源天然容易被以国家之名集中掌握,在事实上,它无论是在君主制国家还是在世俗的总统共和制国家,天然会落在几个家族或寡头手中。甚至可以这么说,富含石油资源的国家,不但财富容易集中,而且会诱发集权。

 

【开放与保守:阿拉伯的另一面】

 

阿拉伯世界经济上的对外高度依存,虽然导致经济缺乏独立性和结构单一,但同时也带来了西方经济传统和商业法则甚至法律法规的全面渗透。无论是苏丹这样相对落后贫穷、亦或者沙特宗教集权特征明显的国家,劳工保护法、税收体系、贸易规则和机制、商业氛围,都和英美法系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很多中资企业的领导人员都曾感叹:"明明是贫穷落后国家,税收和劳动保护方面却同欧美发达国家如此类似。"

与一般中国人印象中阿拉伯人形象差异更大的,可能是是阿拉伯世界生活方式和观念的高度西方化。

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少数日常生活中绝对普遍的阿拉伯特色外,阿拉伯人习惯上已明显趋向西方化。面包、牛排、热狗、奶酪、意大利粉、空心粉、咖啡茶饮习惯,都与西方主流社会一致。

如果中国人问阿拉伯厨师,西餐和阿拉伯餐饮之间有什么大的不同。他会说:"反正,西餐对我们来说,很容易,只不过羊肉和饼不常见了而已。不像你们中国人日本人做饭,天,太复杂了"。

同样的,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也逐渐被阿拉伯人所接受。大部分阿拉伯人都喜欢好莱坞电影、也喜欢甚至追寻欧美社会的生活方式,甚至欧美民众的环保、民权意识也普遍得到阿拉伯人的认同和接受。

由于西方文化的普遍渗透,阿拉伯人在行为礼仪上更接近西方人,温和礼貌,相对而言,比中国人更注意公共场合的秩序和规则。本刊记者在也门工作时,当地武装人员因不满中方企业雇佣了索马里难民而"打抱不平",记者在与这些劫持控制了中方工作人员的武装分子交涉时,这些人虽然衣着破烂,但始终举止温文尔雅,对被他们控制的中方人员,只是禁止行动自由,在待遇上却未做任何刁难

而一般人普遍认为的"文明的冲突"或宗教冲突,在阿拉伯人看来,其实是政治或国家的冲突,而非宗教和文化的冲突。曾有被问及此问题的一个阿拉伯人说:"Will civilization clash? NO ,not clash ,be clashed!"(文明会发生冲突吗?不,不是冲突,是被冲突)。与其说是文明冲突,不如说是民族对立或者政治操纵。

  在包括沙特在内阿拉伯世界,各国都有非伊斯兰教信徒存在。黎巴嫩,超过40%的人(包括阿拉伯人)信仰基督教或其他宗教。在埃及、苏丹、阿尔及利亚、突尼斯、也门也都存在非伊斯兰宗教信徒,只是比例高低有所不同。在卡塔尔、阿联酋、安曼等海湾国家,外来人口已经在总人工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根据阿联酋的官方统计,2010年阿联酋全国外籍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比例已经达到83%,除印度、巴基斯坦外,西方和东亚人等非穆斯林人口大量存在。犹太教人口为数不少。即便是宗教统治占绝对主导地位的阿联酋,包含非穆斯林信徒的外来人口比重也已经接近30%

或许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记者在中东中资企业工作时,曾遭遇当地人一次奇特的抗议,他们认为公司雇佣了一批非洲来的基督徒,却未向对待穆斯林一样给他们修建做礼拜用的场所,"这显然是不尊重他们信仰。"

大部分阿拉伯精英阶层,都有西方教育背景、深受西方社会文化的影响。在政治理念、社会发展目标诉求上、社会文化发展上,都极为推崇西方社会模式。即使是受过教育的普通年轻人,也普遍喜欢美国并向往移民美国——"当然,我们也喜欢我们阿拉伯歌曲,而且我还是个穆斯林。"

被英法等国殖民的历史和经济交往,使阿拉伯社会无论城乡,只要受过教育,普遍能说流利的英语,在北非,则还有法语和意大利语。不少中资公司的员工感叹,阿拉伯社会的英语普及程度,很容易让人会去反思,中国的教育体制是否有问题。

阿拉伯世界因国家制度的不同,在世俗化程度上有很大区别。一般来说,北非和中东世俗政权的社会世俗化程度极高,而海湾君主国家的世俗化程度较低。

以世人对阿拉伯世界印象最深的多妻制为例。发生政治动乱的突尼斯是第一个实行一夫一妻制的阿拉伯国家,而且鼓励少育,对不超过4个子女的家庭免征所得税。在埃及,娶2个妻子的男子只占总人数的1%,一夫多妻家庭的比例不足百分之一,娶4个妻子的只占0.03%。摩洛哥虽然存在一夫多妻制,但受新法律的限制。多妻制较高的海湾国家,比例则为8%左右。

对女性的态度,则显示出西方化和保守文化的双重作用。有过丰富跨文化交流经验的人普遍认为,阿拉伯男子远比东亚国家男子更尊重体贴女性,不可能见到粗鲁和出格的举止。即使是穷困地区,也很难看到女性干体力活,更不能接受女性被迫上街乞讨。

  即使是在沙特,政府也逐渐放宽女性在政府、法律机构、银行、医院的就业限制,逐渐开始出现女导演、作家、甚至官员。此前无人质疑的宗教警察制度,已逐渐开始受争议,甚至出现不少控告宗教警察的案件。

  卡塔尔、科威特、阿联酋(以迪拜为代表)在经济强劲发展和国际化程度的大幅提高的同时,世俗化程度趋势已经显现。像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叙利亚、埃及等国也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和西方社会的高度交往,世俗化程度已经远远走在阿拉伯世界的前列。

最能体现出西方意识对阿拉伯社会影响的,也许是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Al Jezeera) 。如果看其英文频道,很难发现它与西方主流媒体具有根本性的差异。半岛电视台创办者埃米尔.哈马德,曾留学英国,熟悉并推崇英国为代表的西方社会体制。埃米尔是近几十年来为数不少的阿拉伯新一代精英阶层成长、发展轨迹的缩影。

但阿拉伯人对西方尤其是美国,往往会有爱恨交织的纠结。比如很多阿拉伯人会仇恨美国或者批评美国,但很多人却说:"我喜欢美国社会,我并不仇恨美国人,但我们讨厌美国在穆斯林的土地上舞弄枪炮指手画脚";如果给一个普通的阿拉伯人看恐怖袭击的视频或者照片,多数人,是静默的沉思之后说:"主啊,不应该这样"。

美国民意调查机构盖洛普在2001年至2007年对超过35个穆斯林国家的民意测验也显示:穆斯林批评或者欢迎一个国家是基于这个国家的政策,而不是他们的文化或者宗教;他们最赞赏的是西方的技术和民主;他们对西方最反感的是西方的道德沦丧和传统价值的崩溃——这个同在美国展开的调查结论一致;多数不希望宗教领袖直接参与宪法的起草和制定,但希望宗教法能成为立法的渊源之一。

 

【我是谁?世俗化与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纠结

 

然而,经过世俗化和西方教育的阿拉伯人,未必全是西方化的阿拉伯人。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不但今天频繁活跃的恐怖分子几乎全数是受过西方式教育出来的人,甚至要追溯现代极端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源头,无论是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还是基地组织,其精神领袖正是早年在美国留学的埃及作家赛义德·库特卜

911事件发生后,贝克特宗教自由基金会在《华盛顿邮报》上以整版篇幅刊登了一则广告,谴责本拉登及其恐怖组织歪曲伊斯兰教。广告的大字标题是——"奥萨马·本·拉登劫持四架飞机和整个宗教"。

  它说的是一个事实,因为伊斯兰世界之外的人,很容易把那些狂热的宗教分子误以为是受传统宗教灌输培养出来的现代文盲,把该地区极端宗教主义、恐怖主义、政治激进势力大量存在归因为阿拉伯世界的宗教文化传统。

  但本刊记者在问及一个阿拉伯朋友如何看待挟持民航客机的911恐怖分子时说:"美国的确让我讨厌,但我也讨厌那些人(恐怖主义者),他们喝酒、狂热、暴力、杀戮平民,这不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会做的事情。"

其实,当年本·拉登在苏联入侵阿富汗战争时期在巴基斯坦建立军事训练基地时,聚集在他身边的那些狂热的圣战者,几乎全数出身于上流社会,均受过高等教育,有些人甚至是西方国家的二代移民。这些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与传统穆斯林有极大差别。

或许值得一提的是,基地组织甚少来自宗教势力更保守的海湾国家,一度骨干成员全数来自世俗化程度最高的埃及。

驱使这些受过西方教育的人成为狂热极端主义者的理念,恰恰不可能是传统乡村未受过教育的文盲,而只能是接受过现代西方教育的年轻人。用最简单的话概括就是,困扰他们并促使他们成为极端主义者的是一个终极问题:我们是谁?

而这种提问,原本就是一个西方化教育,或者说受西方本身出现的反现代化文化思潮启发的必然产物。

像赛义德·库特卜系统性地提出要为了拯救穆斯林乃至全人类,必须与西方进行终极决战的理论,恰是在美国留学考察的过程形成的。而现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其他几位精神领袖如毛杜姆和霍梅尼,均对西方现代各种思潮有过系统研究,像毛杜姆和库特卜就对社会主义的经济政策颇为赞赏,认为按照他们的理想改造国家,就必须经济上搞全盘的国有化和计划经济,但他们同时将马克思主义者的无神论视为寇仇,认为它与堕落的资本主义一样,是文明的大敌。

几乎所有非西方民族在被迫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都难免有精英阶层的自问,现代化其实就等于完全西方化,如果彻底西方化,我们又是谁?这个终极问题,很容易使被困扰者掉转过头走向强烈的国粹主义或宗教极端主义,以最极端的反西方化面目出现。而阿拉伯世界做为基督教世界的邻居,长期就是西方世界相对的他者,这种现代化之后我是谁的追问和焦虑,自然来得比任何一个文明都更强烈。

如果这股困惑少数精英的思潮与大众在转型社会中的困境结合,则会出现在世俗化和现代化上的大规模倒退。最典型的例子是伊朗的伊斯兰革命。革命前,巴列维王朝靠丰厚的石油美元,在世俗化和现代化上取得了令全世界瞩目的辉煌成就,但腐败、专制、贫富分化、道德和价值失序,使得社会大多数人群产生了强烈的回到"我们的过去"的情绪。伊朗轰轰烈烈的街头民主运动和起义终于取得大胜,但建立的却是民主的政教合一的制度。

而在埃及的民主化运动中,最大的反对派组织,正是此前埃及世俗政权和西方国家最为担心和忧虑的极端主义组织穆斯林兄弟会,虽然它已在政治主张上放弃了暴力活动,但却坚决主张建立库特卜理想中的严格遵守伊斯兰律法的政教合一国家。之所以在瓦吉吉的火烧到了埃及时,西方国家一时不知道该按照自己一贯标榜宣传的价值观去支持肯定,还是应当支持穆巴拉克,其担心正是由此。

虽然,今天阿拉伯世界的普通老百姓明显缺少这种"我是谁"的文化保种自觉或危机的强烈意识,但却普遍存在担忧。对多数阿拉伯人来说,西方丰富的物质财富、发达的文化无疑具有强大诱惑力,而传统宗教的信仰与向往,仍然是宗教信仰虔诚的归属。一位阿拉伯人说:"先进的东西,我们当然喜欢,但没有人会愿意失去我们的信仰和传统"。也许正是这样的困惑,见证着阿拉伯世界缓慢的"世俗化"转身。

 

【从共和之乱到最后的君主】

 

阿拉伯世界不同时期分别为奥斯曼帝国、英国、法国和意大利殖民统治,不但把阿拉伯国家的地图都变成直线,而且还把这片广阔土地塑造成一个各种政治制度的微缩展览馆。

阿拉伯人自认为是同一个民族、同一个信仰、有共同的历史,但在这片土地上,君主制国家,既有政教合一的君主专制(沙特、阿曼),也有立宪君主制(约旦、科威特、巴林、卡塔尔、摩洛哥),君主制还分联邦制和单一制,而非君主制国家则更为玲琅满目,有共和制(埃及、苏丹、阿尔及利亚、突尼斯、黎巴嫩、北也门、伊拉克),社会主义国家(南也门),还有说不清什么制度的利比亚(初级社会主义运动的共和制,卡扎菲自称权利属于人民,坚持只用卡扎菲上校)。总之,没有哪个地方的制度光谱有如此丰富。

造就这种琳琅满目制度奇观的,除了殖民统治因素外,还有种种现代思潮的冲击和洗礼。

  一战之前,阿拉伯人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统治,为争取民族独立,以阿拉伯游击队为代表的民族独立运动,在一战时站在了英法协约国一边,当时很多阿拉伯人视之为实现一个统一独立阿拉伯国家的良机。但英法等西方强国对阿拉伯世界的进入,反而加速了阿拉伯世界的四分五裂。英法对阿拉伯世界进行占领和重新划分。

  而俄国的十月革命也影响到阿拉伯国家的独立民族运动,甚至在伊斯兰教传统浓厚的部分阿拉伯国家有了马克思主义和列宁运动思潮的影子。于是,一个阿拉伯世界形成了不同的阿拉伯国家不同的民族独立运动,它最终导致二战后,阿拉伯世界分别走上了不同的民族独立国家的道路。

  埃及、苏丹、阿尔及利亚、突尼斯、黎巴嫩、南部也门、伊拉克等国独立后采取了"共和制",,这几个阿拉伯国家深受二战前后社会主义运动思潮的强烈影响。不仅出现了" 共产党"、"阿拉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联盟"等口号和组织,甚至很多国家提出并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国家政治、经济体制建设。

  如埃及领导人纳塞尔宣称埃及选择"自由、公正和富余的""阿拉伯社会主义"道路,苏丹在70年代,"社会主义联盟"甚至成为国内唯一的合法政治组织,在阿尔及利亚,布迈丁通过政变上台后,提出"真正的社会主义"政权目标。……这些国家,民族独立过程之中和之后,经历了多次从君主制到君主立宪,到共和制和宪政的变革,其间,也多次发生政局动荡。而这种政治动荡,至今仍然延续。

  这股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浪潮刺激影响下的民族独立运动,一度想建成统一的大阿拉伯。这些国家一开始均因此站在西方国家的对立面上,但这种想象,在复杂的外部力量和内部矛盾中很快烟消云散,各国先后与西方和解活成为其坚定盟友。而心中还有一念大阿拉伯之梦的,只有疯子萨达姆和疯子卡扎菲。

  而这些革命时致力于建设一个公平平等社会的共和制国家,几乎无一例外走向了革命的反面。

  以"模范国家"埃及为例,萨达特时代大幅度开放民主、倡导言论自由、实行多党政治,但反对派大量出现、伊斯兰复兴运动盛行、伊斯兰宗教极端组织也开始出现,萨达特本人被极端宗教分子刺杀,接任的穆巴拉克在几十年的统治期间,同样屡遭谋杀,但长期高压统治,政治经济极权化,社会腐败,经济恶化、民生问题恶化,导致了他这次的下台。至于利比亚、伊拉克、苏丹、阿尔及利亚就更为动荡。

  君主制国家同样政治动荡不安,近二十年来,约旦、巴林、摩洛哥等国在王权更迭过程中,也发生过不同程度的社会动荡局面。只是近些年来,得益于丰富的石油资源、强化宗教社会功能、大力提高社会福利水平,社会局势相对稳定。

而沙特,则更多的受到传统宗教和部族势力影响,建立了最独特的政教合一的君主专制国家。受益于巨额石油收益和强烈的宗教传统影响,能保持住长时间的稳定,但代价却是社会的僵化和落后。

对君主制国家来说,诸"阿拉伯社会主义"共和国是最大最危险的敌人,因为这些国家的制度和价值观与 "社会主义"格格不入,而"阿拉伯社会主义共和国"最大的敌人,则是极端宗教主义运动。极端宗教主义与世俗化强权,是阿拉伯世界内部左右和支配的两股最大思潮。而专制王权国家沙特阿拉伯,在扮演西方国家盟国角色的同时,还是各种极端宗教主义组织最大的赞助商,输出宗教极端主义以瓦解社会主义。

  但君主制国家也面临着全新的挑战,高等教育的普及、西方文化思想和生活方式的渗入,对君主制国家的固有社会价值观念发生冲击。世俗化程度和西方化程度的提高、民主政治思潮也逐步开始蔓延。这些君主化国家或多或少的已经开始或者面临民主政治变革。

  而下一代王权更迭过程中,能否实现平稳过渡,也将是君主制阿拉伯国家即将面临的挑战。

总体上,无论是具有传统特征的宗教王权国家,或是具有强烈社会革命色彩的阿拉伯国家,在伊斯兰宗教主义复兴的潮流下,大多走向了专制和集权的方向。利比亚、伊拉克、也门、苏丹等共和制国家这种倾向更为强烈。

  迄今为止,阿拉伯世界唯一的民主国家,是美国驻军下的伊拉克,虽然其暴力袭击事件持续不断,但因国民的高度的受教育和世俗化程度,却在不少阿拉伯人看来是最有前途的一个。

 

Insha'Allah,动荡的大地】

 

如果你有一个阿拉伯人朋友,你一定会经常听他说起一个常用语:Insha'Allah

这个阿拉伯人总挂在嘴边的常用语,往往令其他文化的人在与阿拉伯人打交道时极为困惑。

当他希望一件事情成功,他会说Insha'Allah,这时Insha'Allah的意思是"愿真主成全"。

当他答应你赴约,会说一声Insha'Allah,这里Insha'Allah的意思是,如果他能来的话,这是上苍的意思(如果不能来,也是真主或上苍的意思,反正不怪我)。

阿拉伯人对宗教的虔诚、对生活的达观和随遇而安,阿拉伯人意愿和主张的捉摸不透,都可在一句Insha'Allah中体现。

历史上,阿拉伯人取得过极高的文明成就,欧洲文艺复兴时的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和哲学、文学的源头是来自伊斯兰世界,甚至远在哥白尼之前,阿拉伯天文学家比鲁尼就提出过日心说。

但今天的阿拉伯世界却是全世界拥有财富与文化科技创造力落差最大的地区。

尤其是在海湾地区一些政教合一的国家,国民坐拥巨额财富,完全不用从事任何劳动,全靠国家发放的补贴生活,除宗教外,不对任何事情感兴趣,而且文盲率甚至超过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国家。在这些国家,仅学生每天五次礼拜需要占用的时间,就使得其不可能有与其他国家可比的正常的教育。

即使是在世俗化程度很高的阿拉伯国家,在中国人看来,阿拉伯人对宗教的虔诚,也使得其整体上特别容易随遇而安,哪怕是贫穷的阿拉伯人,也明显缺少强烈的物质追逐动力。教义上,伊斯兰教主张富人要行善,从道德和价值观上反对赚取利息和追逐财富,靠积极进取赚取财富的观念远较中国人淡漠。

在中国人看来,阿拉伯人只要能维持生计,就会一杯咖啡、一壶阿拉伯水烟,轻松打法掉一天的时间,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同样,在他们看来,中国人疯狂挣钱不知疲倦的劳动,居然不需要信仰就可以过活,也是不可思议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非君主制的阿拉伯国家,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国有化浪潮,在集权制度下不但便于日后登台的权贵聚敛财富,也消磨瓦解了阿拉伯社会的效率观念和敬业精神,

  阿拉伯人这种缺乏进取热心,在全球化时代带来的尴尬是,在阿拉伯世界,绝大部分阿拉伯人从事政府和社会机构、商贸企业、银行、旅游等社会性非技术性工作。重体力和技术性的工作,大都交给了外国人。

  如在迪拜,无论是建筑工地、石油企业、厂矿企业中,技术、劳务核心业务工作鲜有本地阿拉伯人参与。这种情况,在埃及、阿尔及利亚、沙特、卡塔尔、利比亚等国家都普遍存在这种现象。卡塔尔航空(Qatar Airways)和阿联酋航空(Emirates)是发展最为迅猛的两家世界性航空企业。其员工队伍中,仅在管理层和少量机务飞行人员中,阿拉伯人占有一定比例,处此之外,地勤、保障、技术服务、空乘本地阿拉伯人就业比率极低。

中国人的加入全球分工,使阿拉伯人的尴尬地位更加明显,在阿拉伯的集贸市场上,甚至连阿拉伯文化特色的小商品小工艺品,只要是能大规模生产的,几乎全部是来自中国的温州,只有少数非手工制作不可的器皿,阿拉伯工匠还能找到用武之地。

  阿拉伯文化中与在全球化要求最不适应的,恐怕还是阿拉伯人今天依然普遍的缺乏时间观念、效率观念和守约观念,依然顽强地保留着游牧社会和小农社会的习惯。

  阿拉伯人热情承诺后的一句Insha'Allah,会让异类文化的合作伙伴完全不知道这位阿拉伯朋友是否会如约,甚至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阿拉伯人身上这种安于天命的观念,明显不适应全球化时代的节奏,也使得整个阿拉伯世界在全球化时代,除了石油之外,完全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

  无论是从社会极度分化的贫富差距、观念对立,还是从社会制度构建,阿拉伯世界面临的困境,看上去比任何地区都更多。在不少人看来,喜欢讲Insha'Allah的阿拉伯人,乐意安于天命,一切看真主意愿的阿拉伯人,意味着他们除了在宗教信仰上虔诚、认真外,对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社会的命运缺少持续的热情和耐心。

  而它在全世界政治、经济中占有的特殊位置,使得阿拉伯世界依然无法摆脱外部世界的影响。在外来力量的支配下、挤压下和刺激下,已经持续动荡镇痛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土地,依然蕴藏着巨大的动荡能量。谁也不知道这一波的震荡会造成何种深远的影响。

  Insha'Allah,真主保佑阿拉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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